第六十九章：寒山

　　风凌关，千尘大道。

夜千尘回来的那天，已经又过了半个多月。交代了所有事宜后，被王黎单独叫到这个地方。

黄沙万里，斜阳如血。王黎走在宽大的千尘大道之上，脚下厚重的青石板路，在这片风沙戈壁中让人格外心安。

千里之外，隐约呈现小夜城的繁华景象，她身后便是平州万家灯火，这条大道，接通了千百年来兵戈相对的妖族与平州。这个录入史册的举措，却是由一个小胖子完成。

“三千世道，万丈红尘，好一条千尘大道。”王黎不禁喃喃自语。

夜千尘从她身后出现，带着几分自豪道：“怎么样？带你去小夜城喝点？”

王黎转身，看着他认真道：“我们要上路了，你在平州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的，就去吧。”

胖子的笑容逐渐消失，变得有些郁郁，他看了眼身后的平州城头。

这个地方自己一开始是很不喜欢的。这里贫穷、落后、脏乱、鱼龙混杂、人心不古，但忽然要离开的话，还真有些不舍。

是为什么呢？

因为自己在这里闯过、成长过，还差点死过吗？

“不想走？”王黎轻声问道。

夜千尘先是点头，随后又摇摇头：“不想，也要走。”

王黎道：“那现在有些事情你是不是也该跟我交代一下了？”

夜千尘问道：“交代什么？”

王黎白了他一眼，道：“你说呢？你是用什么办法说服狐族的？又是在哪里搞到钱买通各路州官让他们签订条约？还有你那个开天奇迹军团，怎么会在几个月内将势力扩张到平州各城？以及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把天狐藏哪里去了？”

夜千尘挠了挠头，道：“天狐在哪你就甭管了……我答应人家不能说的。至于其他事情说起来麻烦，但要做到还是可以的吧，你忘了我家是干嘛的？”

王黎：“但这些八面玲珑的算盘，你是跟谁学的？你爷爷？”

夜千尘道：“他没教，但这些东西很难吗？收拢人心、谈生意的那些话术，其实不用过于深究，只要你满足一个条件，这些都很容易达成的。”

王黎诧异道：“什么条件？”

夜千尘脱口而出：“钱啊！足够有钱就行啦。”

“这就行了？”

“对啊，只有穷鬼做事情才磨磨唧唧的，你看那个白宣，天天跑来跑去，一点小问题动辄发起几百个读书人在会堂一顿争吵，一吵好几天，不就是改几本书嘛，花钱让人改不就行了，所以他终归到底就是太穷了，不然……”

夜千尘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王黎又抬起那个漂亮的巴掌了。

“你怎么这样说他？历史学术的研究岂能像你行商一样？什么都讲钱钱钱！”

“王黎，你还是要考虑现实点的问题，他虽然是个小白脸，但要是日后连聘礼都给不起，怎么娶你？”

“什么聘礼？娶谁？”

“你俩不是……”

“是什么？”

“我不说了！你把手放下去！我身后可是平州第一势力开天奇迹……”

啪！

“啊！！！”

…………

夜千尘回到贺家的住楼，找到若心，想要让他简单收拾一下，却发现没啥可收拾的。

“那就直接走吧，豆豆呢？”夜千尘对他说道。

若心摸了摸身上，随后一阵大笑，却是那只白毛狐狸在他衣服里爬来爬去，最后才在领口处钻了出来。

“去哪啊？”若心瞪了一眼豆豆，向胖子问道。

“带你回寒山。”

“哦......不过你的脸怎么又多了个掌印？”

“你再明知故问我就把你搞掉！”

“夜施主，你赚钱之后越发缺少幽默感了。”

咚！

“啊！！！”

……

寒山在平州最北，终年雪封。寒山寺就在山顶，自从佛教式微，很少人往这边走了。

从前虔诚的教徒赤着脚板，踩过刺骨寒冷的雪地，也要上山在那佛像之前叩首祈福。如今这原本被走出来的路也不知被厚重的白雪藏了多深。

原本粘人的豆豆到了这山脚下，竟从若心怀里跳下来，洁白的毛发与雪一般，竟一马当先自己跑上山去了。

夜千尘的表情有些奇怪，看着白狐兴奋无比地往山上走，片刻没有停留，似乎是对这个地方熟悉得很。

“豆豆！你还记得这里！”若心大呼一声，然后光着脚丫追上去了。

啥玩意？她真的来过寒山？她来这干啥？

夜千尘心里疑惑，却没有头绪，只能边走边盯着这白狐看。

难道她又把我骗了？她不是说重修之后会失去前世所有记忆吗？如果被她想起来妖丹还在我这，不会要回去吧……

两人一狐在这难以下脚的地方走着，夜千尘趁豆豆还在远处，偷偷把若心拉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和尚，你确定真的认得这只狐狸？”

若心看着前面在雪地时不时打滚的豆豆，点了点头：“不会认错，我半岁的时候，经常看见它跑上山来找师父，我赶都赶不走它，它就是喜欢粘着师父！”

夜千尘一愣，心中疑惑更深了。

她不是一直在莫桑山吗？跑这么远来找那老和尚干嘛？不对……

“你半岁的时候就记事了？”夜千尘皱着眉朝若心问道。

“我是观音转世呀！”若心理所当然道。

“扯淡！那我问你观音长什么样？”

“就长我这样！”

“我最见不得你们这些佛教中人乱讲乱吹，神神叨叨的……”

“你能不能有点礼貌？这样的态度怎么见我师父？”

“我送你到门口就走，见他干嘛？”

“你没礼貌！”

“那老和尚有礼貌，不见他下来接我？这冰天雪地的！”

“你……你说谁老和尚？豆豆，咬他！”

“她是我救的，我是她爸爸！她敢咬我？”

豆豆听到那俩字，狐狸眼睛一凶，扭过头来对着夜千尘龇牙咧嘴地叫了两声。

看着那双狐眼，胖子仿佛想起她之前毁天灭地的风采，心里发怵，连忙改口道：“你是祖宗、千年老祖宗！”

豆豆似乎对这个称呼还挺满意，这才不跟他计较，转身又向山上蹦蹦跳跳地去了。

夜千尘跟在后面，心里已经十分确定这天狐不简单，即使选择了重修，但认得旧路，听得懂人言，就差什么时候再长出九条尾巴来了！

还说记忆全失？我呸！

......

越往寒山顶，雪有三尺深。夜千尘只能将若心和豆豆托起来架到肩膀上，不然这一人一兽也该被白雪埋了。只是来不及思索若心他当初到底是怎么自己下山时，一座古老斑驳，年久失修的庙堂出现眼前。

这寺庙若不是亲眼看见，没人能想到会它存在。它太古老了，殿宇、木柱、栏杆、被风雪所埋的瓦砾、腐锈的窗台，都是岁月摧残的痕迹。只有隐约可见正堂的两排佛像，在冉冉的香火下显得圣洁如玉，静默守住这古刹。

此时，山风说起就起，携带风雪乱吹，揉碎了眼前景象，一片紊乱之后，夜千尘脚下一条三尺宽的石板路出现眼前。

若心大笑道：“到了！”

夜千尘把他放下，又看了几眼这惨败的寺庙，和正殿门口上随时可能脱落的牌匾上那‘寒山寺’三个字，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转身就要离开。

若心抱着豆豆，在他身后喊道：“你真这么走啊！去看看我师父吧。”

夜千尘摆摆手，道：“我不是佛门中人，尘味厚重，就不扰你们清净了。”

若心嘴巴一撇：“夜施主，你赚钱后真的越发无趣了。”

夜千尘耸耸肩，抖落身上的雪花，出奇地没有反驳他，继续往山下走了。

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温和地响了起来，环绕寒山，势如磐钟。

“十方空无异，众生起分明。夜公子护老衲徒儿归上寒山，这是恩，寒山岂有门外之别？可否许老衲一个机会，聊表谢意。”

豆豆听到这个声音，大大的狐眼都亮了，一下子从若心怀里蹦下，对着空气左嗅右嗅，然后窜进正堂内了。

若心朝还没走远的夜千尘招了招手，也跟着走进去了。

那个正殿并无新奇，但里面的佛像让夜千尘心中有些抵触，却说不清原由，只是心想来都来了，那就看看这寒山寺到底有什么稀奇的东西乃至名扬天下。

踏过门槛，没有庄严肃穆的氛围，头顶的佛像姿态各异，面容慈祥，似乎每一尊都在注视着这个少年。

夜千尘觉得有些不自然，心中一阵厌烦压抑，于是低头不去看那些佛像。

正堂尽头有两个人坐在蒲团上，左边那人是个光头老方丈，面容苍老，皱纹横生，闭眼捏着一串念珠，白须盖住了鼻子以下的地方，下垂到胸口，其貌不扬，就像所有寺庙里的老僧形象，但不知为何，一眼看过去似乎他的模样就印在心中，再难忘却。这位想必就是闻名天下的高僧伏靖了。

当夜千尘往右边那个人看过去时，眼神却有些许诧异，因为这个人他见过一次。

白色长发，一身白袍，身边放着一把非常普通的剑。他中年模样的面容中竟带有踏破古今的沧桑之感，看着夜千尘点了点头，轻笑道：“夜公子，我们又见面了，你比三年前在冰原之上，沉稳许多。”

他声音平稳却有力，沧桑而不哑，似剑无锋。此人赫然是从神语阁走出来的当世剑圣——柳衣！

谁会想到，他竟在这寒山寺出现。

柳衣起身，又见过若心，向他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若心法师。”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目光转到猫在角落里的豆豆，双眸平静无波，很快又移开，朝身旁的伏靖低声说道：“方丈今日所言，柳某铭记于心，既然寺庙已来客，在下便不多叨扰了。”

伏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说完，柳衣便向殿外走去，路过夜千尘身边时，又对他笑了笑，便挥挥袖袍，持剑离开了。夜千尘看着他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也不知道他来寒山寺做什么，只是这位剑圣速来神秘，也没去多想什么。

“夜公子。”

伏靖睁开双眼，纯黑的瞳孔中间竟带有星星点点的奇异精光，其妙非凡，如同黑夜中的引路灯，给人一种温软心安的感觉。此刻与他对视，夜千尘心中的烦闷居然瞬间烟消云散。

一股折服之情顿时升起，夜千尘少见地微微鞠躬，抬起双手恭敬作揖，低声道：“大师。”

伏靖点了点头，笑道：“听闻夜公子平生洒脱不拘，从不受世俗礼节的束缚，见谁都是直呼其名，今日这一鞠身礼，和这一声大师，可是折煞老衲了。”

夜千尘看着他道：“是若心在上山时，一再嘱咐我要讲礼貌，这不以后也未必能再见到了，就顺顺他心意呗。”

若心得意地笑了笑，但想到他说那句未必能再见到了，眼角又不禁泛起泪花。

“阿弥陀佛，人生一世，经年苦短，公子何必在乎他人种种，顺自己的心意才是好的。”伏靖温和地说道。

夜千尘认真道：“顺我心意的话，这躬我也是要鞠，大师我也会喊的。”

伏靖：“哦？你我第一次见面，老衲却何德何能？”

夜千尘：“你独守寒山百年，苦心延续佛教香火，可敬。道法高深，仅一眼便破去我心中压抑，大师之名，无愧。但恕我直言......除此之外，你只是个无用的秃驴！”

听到这话，若心在旁边一愣，气得小拳紧握，眉毛竖起，当场就要给这侮辱师父的胖子来一套正法罗汉拳时，却被伏靖笑着拦下：“若心，你去后院取些斋食，夜公子一路劳顿，不可怠慢了。”

“师父，他一直就是这样没大没小的，他很那个......”

“快去吧。”

若心使劲朝夜千尘吐着舌头，不情不愿地走出门去了。但走了一段又折回来，向伏靖问道：“师父，侧院还是后院来着？”

伏靖显得很有耐心，笑道：“后院。”

若心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走了。

此时正殿内，只剩两人，一狐。

伏靖大师似乎毫不在意夜千尘口出狂言，从始至终挂着慈祥的微笑，说道：“夜公子觉得我无用，可是因为官败民乱时，我在山上。平州病疫时，我在山上，妖族横行，莫桑山四处战火弥漫时，我仍然在山上......对吗？”

夜千尘冷哼一声：“你有这身道行，本可拯救很多人，为何不亲自入世？而是派若心这个小娃娃独自下山，去承受那人间疾苦？”

伏靖没有回答他，而是默默滑动着念珠，二人就这样对望着。门外突然狂风呼啸，风雪吹了进来，落了大堂里一地白。

伏靖慢慢地起身，在墙角处拿了一把枯木扫帚，慢慢地，耐心地将地上落雪往门外扫走。他扫雪时的眼神非常专注，但是手上动作很慢，又有些驼背，照这样扫，只怕到天黑都扫不完。

夜千尘看不下去，于是凝气于周身，修为瞬间外放，双手摆动之间，控制气体流转，卷起地上每个角落所有的雪花，双掌一推，将雪花尽数往门外送了出去老远，瞬间殿内的地板干干净净。

伏靖见地下的雪花被夜千尘举手抬足间全部清理，握着扫帚的手也停了下来，扫地的动作就这样顿住，良久，他抬起头，由衷地道：“夜公子好修为，老衲佩服。可惜这寒山的风，许多年来，还是说起就起啊，雪花也总是落不完，现在扫净，过不多时，又该飘来了。”

果然，山风无常，片刻后又起一阵狂风，殿内的地板再次布满门外飘来的雪花。

夜千尘冷哼一声，反复刚才的动作，将每次飘落进来的雪花御气运送到门外，如此往复到了第五次时，他似乎没了耐心，清理掉最后一团雪花，然后走过去把门给关上了。

伏靖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叹了口气，说道：“阿弥陀佛，如此一来屋内的雪是停了，可门外，仍是碎琼纷飞，万里寒酥啊......”

夜千尘皱眉，觉得这秃驴好生怪异，你不想满地雪花，我帮你清理了，你嫌雪落无常打扫麻烦，我帮你关门了。关门后你又感慨门外仍大雪纷飞......难道我还能让这终年积雪封山的地方停雪不成？于是说道：“那你到底想怎样？这雪终究得一直下的。”

伏靖双手合十，低声道：“是啊！夜公子，这雪，终究得一直下的......”

夜千尘忽然眉头紧锁，心里不断默念着这句话。

寒山的雪，终究得一直下的。

并非扫了地，关上门，它就会停......

蓦地，夜千尘周身突然散发出一股浩然之气，他全身修为此时节节攀升，竟成倍增长！漫天纷飞的雪花被震散，大地似在呼应着这股气息，微微震颤，连带着整个寒山，都被这股气息笼罩。

内力由杂而提纯，延绵全身，生生不息，厚载地境！

顷刻之后，夜千尘再次看向伏靖，眼中再无半分质疑：“多谢大师提点，是千尘肤浅了。”

伏靖笑而不语。

夜千尘又道：“我的修为已达瓶颈多时，方才受你提点，心中某个念头忽然通达，突破地境了！想必这就是你给我的谢礼，但其实此行我送若心回来，是本就答应了他，所以说到底，是你成就了我，千尘是个俗人，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大师不要客气，拿着好好修一修这破......额，残缺的寺庙吧。”

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到伏靖的手上，他口中的这点‘心意’，恐怕能在平州最豪华的地段买一栋楼了。

伏靖却将之归还，又说了一次刚开始的那句话：“十方空无异，众生起分明。”

夜千尘道：“不要就不要吧，我走了，那个斋食你们自己吃吧，我是个俗人，没有酒肉，吃不下去。”

伏靖注视着他下山。

半晌，若心提着一箩筐水果，埋怨道：“斋食明明就是放在侧院，师父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老了，害我找老半天......咦？”

小和尚站在正殿门前，呆呆地看着里面景象，夜千尘的身影早就不见了，只剩伏靖一脸慈祥地摸着白狐豆豆的毛发。

豆豆在师父枯槁的手掌下睡着了，身子时不时动动，似乎非常舒服，嘴角还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而师父抚摸的动作很慢，眼神满是溺爱，一如小时候第一次看到豆豆来到山上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