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镜中花

　　月光像揉碎的银箔洒在青石板上，蹲下身，指尖抚过墙根处新冒出的野蕨。那些蜷缩的嫩芽让我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师父抱着浑身湿透的我穿过竹林，袍角扫落的雨水在他脚边绽开细小的涟漪。

阿昭，要记住，真正的医者不是用眼睛看病症，而是用心去触摸疾苦。

师父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我猛地抬头，却只看见自己映在古井水面的倒影。水中的少女穿着褪色的靛蓝布衣，发间别着半朵枯萎的木槿花，眼神里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郁。

西厢房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我慌忙起身，穿过垂花门时撞落了檐角的铜铃。暮色里，清脆的铃音惊起几只栖息在槐树上的寒鸦。

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药庐里传来师伯的怒吼，我攥紧衣角站在廊下，看着师叔祖颤巍巍地扶着门框走出来。他腰间的药囊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里面装着我清晨刚采的紫苏叶。

昭儿，把《千金方》第三卷拿来。师叔祖的声音像被风揉碎的棉絮，刘员外的痨病又犯了，得换个方子。

我应了一声，转身时瞥见师伯阴鸷的目光。他袖中露出半截银针，针尖还沾着暗红的血迹。三年来，每当师伯给人施针时，总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后堂传来女子压抑的抽泣声。我抱着医书经过偏房，窗棂上的纸灯笼将影子投在地上，像团模糊的血色。自从三个月前那位戴面纱的夫人住进来，偏房就时常传出哭泣声。

昭儿！

师叔祖的呼唤让我回过神。我加快脚步走向药庐，石缝里钻出的蒲公英被晚风一吹，白色的绒球纷纷扬扬飘向暮色深处。

二更梆子响过三声，我蹲在井边清洗药杵。水面倒映着东厢亮着的烛光，师伯的影子在窗纸上忽大忽小，像只被困在牢笼里的困兽。

吱呀——

身后传来木门开启的声音。我慌忙擦干手，看见那位戴面纱的夫人提着灯笼朝茅厕走去。她素白的裙裾扫过青苔，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

夫人可要我陪同？我站起身，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是当归混着龙涎香的味道。

女子摇摇头，面纱下的眼睛弯了弯：有劳姑娘，我去去就回。

她转身时，灯笼的光映在回廊的朱漆柱上，我看见她腕间缠着的红绳，绳结里系着半块青玉佩。那纹路......竟与师父临终前塞给我的玉佩一模一样。

我攥紧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师父临终前说过，这玉佩是打开后山禁地的钥匙。三年来，我无数次站在禁地处的青铜门前，却始终没有勇气推开。

药庐传来师叔祖的咳嗽声，我慌忙跑回房间。月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案头，《千金方》的书页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师父留下的那张字条：

阿昭，莫信他人。

晨雾未散，我背着竹篓走向后山。露水沾湿的青石板路像条蜿蜒的银带，两旁的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经过禁地的青铜门时，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

门环上缠着的红绸已经褪色，露出下面斑驳的铜锈。我摸出怀里的玉佩，刚要靠近，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昭儿在这儿做什么？

师伯的声音让我浑身发冷。我慌忙将玉佩藏进袖中，转身看见他站在晨雾里，手中握着那根带血的银针。

晨起采药。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师叔祖说需要新鲜的紫背天葵。

师伯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扯住我的衣襟。我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某种奇怪的草药味。

采药何须到禁地？他的指尖几乎要戳进我皮肉里，莫不是想学你师父那老东西...

师伯！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师父他老人家尸骨未寒......

话音未落，师伯的银针已经抵住我的咽喉。晨雾中，他的瞳孔变成诡异的暗红色，仿佛两汪凝固的血池。

老东西临死前还想着护着你。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吼，可他不知道，你才是打开......

师兄！

师叔祖的呼唤惊飞了竹林里的山雀。师伯骤然清醒，眼中的血色褪去，银针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刘员外的药煎好了？师叔祖扶着竹杖走来，浑浊的眼睛在我和师伯之间来回扫视，昭儿，随我去前堂。

我跟着师叔祖离开时，听见师伯在身后低笑。那笑声像冰锥刺进骨髓，让我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师父倒在血泊中时，也是这样的笑声在竹林里回荡。

巳时三刻，我站在刘员外床前。师叔祖正在诊脉，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微微颤抖，额角沁出冷汗。

刘员外这病......师叔祖欲言又止，转头看向我，昭儿，去把《本草纲目》第十四卷拿来。

我转身时，瞥见刘员外裸露的手腕。那些本该是青色的血管，此刻泛着诡异的紫黑色。三年前，师父临终前也是这样的症状。

药柜最上层的《本草纲目》积着薄灰。我踮脚去够，忽然听见前堂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跑出去时，看见那位戴面纱的夫人正站在满地碎片中，师伯的银针深深扎进她的肩头。

贱人！师伯的声音里带着癫狂，你以为换了张脸就能瞒过我？

夫人面纱滑落，露出半张毁容的脸。那些暗红色的疤痕像扭曲的蜈蚣，从眼角一直蔓延到颈侧。我捂住嘴，认出这是三年前被山贼毁容的李捕头之女。

师伯！我冲过去想要阻止，却被他一把推开。夫人趁机扯下腰间的红绳，半块青玉佩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

青铜门开启的声音从后山传来。师伯脸色骤变，转身就跑。我扶起夫人，看见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姑娘，快去禁地！

当我赶到禁地时，青铜门已经洞开。月光顺着石阶倾泻而下，尽头处的水晶棺里，躺着师父的尸体。而师伯正跪在棺前，手中握着半块青玉佩。

师父......我哽咽着想要靠近，却被水晶棺散发出的寒气逼退。师伯回头看我，眼中的血色比夜更深：你以为他是病死的？他是被你害死的！

水晶棺突然剧烈震动，师父的身体开始消散。在化为星尘的瞬间，我看见他手腕内侧的刺青——那是与师伯一模一样的印记。

记住，真正的医者不是用眼睛看病症，而是用心去触摸疾苦。

师父的声音在禁地回荡，水晶棺里落下半张泛黄的纸。我颤抖着捡起，上面是师伯的字迹：

师妹，你可知道，后山禁地镇压的，正是我们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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