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翠亭宝钗窥批注 梨香院黛玉约茶盟

　　连日阴雨，潇湘馆外的翠竹被洗得发亮。我立在回廊下，手中握着一卷《楚辞》，眼睛却望着那紧闭的茜纱窗。自梨香院一别后，已三日未见黛玉，听闻她着了凉，正在静养。

“表少爷又来送书？“紫鹃端着药碗从游廊那头走来，见了我便笑，“姑娘这几日精神不济，连书都懒得翻呢。“

我刚要答话，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回头正见宝玉冒雨跑来，怀里鼓鼓囊囊不知揣着什么。

“林妹妹可好些了？“他气喘吁吁地问紫鹃，眼角余光扫到我，笑容僵了僵，“表哥也在啊。“

紫鹃道：“二爷来得不巧，姑娘刚睡下。“

宝玉却不死心，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这是北静王府送来的西洋参，最是滋阴润肺。还有这个——“他又摸出一对玲珑玉坠，“昨儿清虚观张真人给的，说是能避邪祟。“

我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暗恼。这宝玉仗着贾母宠爱，出入黛玉闺阁如入无人之境。正思索间，忽见王夫人身边的金钏儿匆匆走来：“二爷，老太太找呢，说是薛姨太太带了宝姑娘来，要商议端午的事。“

宝玉皱眉：“我待会子再去。“

金钏儿跺脚：“老太太说了，立等就去！宝姑娘还带了新做的香囊要给您。“

宝玉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我望着他背影，忽然心念一动——薛宝钗素来端庄稳重，在贾府人缘极好，连贾母也常夸她“稳重和平“。若她能分去宝玉几分心思......

次日放晴，我特意换了件月白绫衫，往蘅芜苑方向去。途经滴翠亭，果见宝钗独自坐在那里绣花。我整了整衣冠，上前作揖：“薛姐姐好雅兴。“

宝钗抬头浅笑：“表弟这是往哪里去？“

“正要去找探春妹妹借棋谱。“我故意将手中的书露出一角，正是黛玉前日还我的《李义山诗集》。

宝钗眼尖，瞥见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好奇道：“这是谁的手笔？批得这般细致。“

我佯装不经意：“是林妹妹借我看的，上头都是她的批注。她于诗词上见解独到，我受益良多。“说着翻到一页，“姐姐看这句'春心莫共花争发'，林妹妹批道'花开易谢，不如藏于心'，真是妙解。“

宝钗接过书细看，神色渐渐复杂：“林妹妹果然才思敏捷......“她忽然指着另一处，“这墨迹新鲜，是表弟新添的？“

我凑近看时，衣袖拂过她手背，宝钗忙缩回手，耳根微红。那处正是我昨日写的“纵使相思入骨，不敢轻言“，本是为黛玉所作，此刻却正好让宝钗看见。

“胡乱写的，让姐姐见笑了。“我故作腼腆。

宝钗将书还我，若有所思：“表弟与林妹妹倒是投契。“

我长叹一声：“可惜宝玉兄......“话说一半又止住。

宝钗果然追问：“宝玉怎么了？“

我摇头：“没什么。只是昨日见他冒雨给林妹妹送药，那份殷勤......“我故意顿了顿，“薛姐姐与宝玉自幼相识，觉得他待林妹妹如何？“

宝钗手中针线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们表兄妹亲近些也是常理。“

“是啊。“我望着远处，“听说老太太有意......“再次欲言又止。

宝钗面色微变，很快又笑道：“表弟今日话里有话。“

我连忙拱手：“是我失言了。只是想着薛姐姐这般人品，又通诗书，与宝玉兄才是......“话未说完，只听亭外传来莺儿的声音：“姑娘，太太找您呢！“

宝钗起身告辞，走出几步又回头：“表弟若有空，明日可来蘅芜苑坐坐，我新得了副字画，想请教一二。“

我心中暗喜，面上恭敬道：“一定叨扰。“

隔日我去蘅芜苑，特意带了一匣子上好徽墨。宝钗果然拿出幅米芾的《蜀素帖》与我共赏。正谈论间，宝玉突然闯进来：“好呀，你们倒会躲清闲！“

宝钗笑道：“你来得正好，表弟正说这字有'风樯阵马'之势呢。“

宝玉凑过来看，我趁机道：“宝二哥来得巧，薛姐姐方才还说起你小时候临帖的事。“

宝钗嗔怪地看我一眼，我佯装不见。宝玉却来了兴致，挨着宝钗坐下追问。我看着二人越说越近，借口有事告辞。

这招果然见效。此后几日，宝玉去潇湘馆的次数明显少了，倒常见他在蘅芜苑出入。端午前日，贾母设宴，我特意早到，坐在角落里观察。宝玉本要往黛玉那边去，却被宝钗叫住讨论香囊的样式。只见宝钗从袖中取出个精巧的荷包，宝玉接过去爱不释手。

黛玉独自坐在一旁，神色黯然。我悄悄挪到她身边：“妹妹的香囊绣好了么？“

她勉强一笑：“我手笨，比不得宝姐姐。“

我低声道：“我倒觉得妹妹前日绣的那方'冷月葬花魂'的帕子，比什么金线牡丹都强。“

黛玉眼睛一亮：“你怎知我绣了这个？“

“紫鹃说的。“我撒了个小谎，其实是我趁她去洗手时偷看的，“那意境与妹妹的诗一般清奇。“

正说着，忽听贾母笑道：“宝丫头与宝玉说什么体己话呢？也让我们听听。“

众人望去，只见宝钗正俯身在宝玉耳边说着什么，宝玉笑得开怀。王夫人满意地点头，薛姨妈更是眉开眼笑。

黛玉手中的茶杯突然倾斜，茶水洒在裙裾上。我连忙递过帕子，她却不接，只冷冷道：“我乏了，先回去了。“

我追出去，在沁芳闸边拦住她：“妹妹为何生气？“

“谁生气了？“黛玉眼圈微红，“横竖我是个外人，比不上人家亲姨表姐弟的情分。“

我柔声道：“宝玉兄性子活泼，与谁都亲近。妹妹何必放在心上？“

“我放在什么心上？“黛玉瞪我，“你今日说话好没道理！“说罢转身便走。

我对着她背影道：“明日我在梨香院备了新茶，妹妹若得闲......“

“没闲！“她头也不回。

然而次日午后，我正在梨香院烹茶，忽听门外细碎脚步声。黛玉穿着家常的藕荷色衫子，扶着紫鹃慢慢走来。

“不是说没闲么？“我笑问。

黛玉白我一眼：“紫鹃非要来摘梨花泡茶。“说着在石凳上坐下，“你这煮的什么茶？香得腻人。“

“六安瓜片，用去年收的梅花雪水沏的。“我斟了一杯递给她，“妹妹尝尝可还入口？“

黛玉小啜一口，眉头舒展：“比宝姐姐送的暹罗茶清雅些。“

我趁机道：“薛姐姐待人是极周到的，连宝玉兄的饮食起居都惦记着。“

黛玉轻哼一声：“她自然样样都好。“

“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我慢条斯理地说，“比如妹妹的诗才，薛姐姐就望尘莫及。“

黛玉脸色稍霁：“你就会说好听的。“她望向远处的梨花，“其实我也知道，宝姐姐端庄贤淑，最合长辈眼缘......“

“婚姻大事，终究要两情相悦。“我轻声道，“强扭的瓜不甜。“

黛玉猛地抬头看我，眼中波光粼粼：“你......“话未出口，忽听假山后传来说笑声，正是宝玉和宝钗。宝钗手里拿着个五彩鸳鸯香囊，宝玉正伸手去抢。

黛玉脸色煞白，手中茶盏“当啷“落地。我连忙挡在她身前，假作整理衣袖遮住她的失态。待宝玉二人走远，我才转身，却见黛玉泪流满面。

“妹妹......“

“我没事。“黛玉拭泪强笑，“风吹了眼睛。“她起身欲走，又停住脚步，“你那日说的《长恨歌》笺注，可带来了？“

我忙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册子。黛玉接过，轻声道：“明日未时，我还在这里等你讲诗。“说完匆匆离去。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长舒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