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饥民

　　雪已住，寒风更冷。

迎面吹刮在脸颊上，似刀刃般，皮肉仿若被割开。

红日高升，天空乌云早散，却隔了一层白蒙蒙的霾，只投射下没有什么温度的日光。

官道上，积雪厚得足已淹没半个车轮，松软的白雪间，可见寥寥几道车辙印。

来往行人留下的脚印倒是不少，已在雪地里踩出了一条夯实的狭窄雪路，往前方眺望，还能隐约瞧见几道先行的人影。

裴渊呼出一口热气，任由晶莹的雪粒，随着寒风吹刮打在脸上，抬头望向远处。

热气从他口中吐出，迅速结成了细小的冰晶，四周的温度，已是低到了裴渊未曾体会过的程度——哪怕是他穿越之前，也未经历过这么冷的寒潮。

‘这温度......怕是要零下二三十度了。’

裴渊自语一句，快步顺着小路前行。

他赶路的同时，还分心二用，沉下心神，缓慢运转着功诀，恢复体内所剩无几的真气。

这是通往他出身的五石城的官道，此时距离五石城约么还有三五十里远。

一日前，他自称朝天观邱岳道人，从在山洞休息的陈兴那帮人处，谎称那不知何故身死的黑衣马脸青年之友人，得了其百解囊，又顺带着将其尸体带上，随后没有停留分毫，便再次上路。

一路以腾云术飞遁，他本以为暴增后的真气总量，能支撑着他顺利赶到五石城。

但受到风雪的影响，也只是堪堪赶到五石城北边六十余里的‘双石山’，体内真气就即将消耗殆尽，只剩下一成左右。

无奈，他只得在双石山附近散去腾云术，徒步往五石城赶去。

他不由得感叹，只是回一趟家，这一路上竟遇到了这么多的事。

莲花村的诡祸、打晕自己的神秘人、那养气境大圆满的黑衣马脸青年......桩桩件件，都是凶险之极，外面的世界太危险，再不快点儿赶回家，他真怕再出点儿什么事。

‘回家，清点那马脸青年的百解囊，在家中安心修炼半月，期间去附近的坊市转转，之后再赶回善远观。’裴渊脚步更快了几分。

想着想着，他心中再次泛起激动。

那黑衣马脸青年着实富裕，不愧是养气境圆满的存在，百解囊里，光劣等灵晶就有五十三块之多！

且除了劣等灵晶，其百解囊里，还有一种品质明显更好、色泽更润的灵晶。

若是裴渊所料不错，这应当是下品灵晶——他在观内的时候，也曾经见过几次。

‘下品灵晶四块，劣等灵晶五十三块......’

‘下品灵晶若是拿来换劣等灵晶，比例在1:110，一块就能换来一百一十块劣等灵晶！’

‘嘶，观内半年下发一块劣等灵晶，这若是让我干攒，两百多年不以灵晶修炼，才能攒这么多......’

‘更何况，此人百解囊内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也不少。’

裴渊舔了舔嘴唇。

他每每想到得了此人的百解囊，就有种突然身家大涨，变身狗大户的感觉，同时时刻觉得周遭有眼睛在偷窥自己，图谋不轨。

他脚步更快了几分，明明只是普通的行走，周身每一寸肌肉却被精确地调动起来，却又处于一种诡异的放松状态，一股热乎乎的、不同于真气的劲力在周身生发，如此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又行出几里后，已如一阵贴着雪路的轻风。

这是他早年弄到的一门武功，五路游龙掌。

虽有掌法之名，但其中的掌法不值一提，倒是身法很有一些独到之处。

这身法唤作‘行人桩’，既是用法，又是练法，可鼓荡周身劲力，操纵每一寸的肌肉，令全身气血稳固如一，用在赶路上，能使得己身劲力生生不绝，迫使脚下步伐如叠浪一般，浪催人走，毫不着力。

他身上依旧是那身藏青道袍，体内真气却是缩入丹田气海，只在特定的经脉中流转。

而周身百骸间，则被莽牛劲修出的劲力占据，这莽牛劲的劲力，又被行人桩催动，随着他的前行，一丝丝地变得更加壮大。

‘若是真气的修炼，如劲力修炼这般轻易就好了......’

裴渊平复了心中激荡，分心内视，暗自一叹。

这世界的劲力，就似他穿越前看过的武侠小说中‘内力’一般，初时他修炼出来的时候，也曾欣喜不已，可随后却是发现，这种劲力的威力实在弱小。

哪怕是五石城那个教授他莽牛劲的许统领，也不过能够做到‘劲达发梢，透体三寸’而已，简单的隔空伤人都难上加难。

尤其是后来他入了善远观、修炼了上盈冲合玄元诀后，与真气对比，更觉这劲力鸡肋。

但终究也是一门手段，他这才没有将之化去，而是隔一段时日，就拿出来修炼一番。

还真别说。

体内生出真气之后，他修炼劲力的速度，更加一日千里，一次修炼就能抵得上以往十次的效果，只是未曾认真修炼，是以莽牛劲才始终停留在‘小成’。

闷头赶路之中，裴渊却突然脚下微遁，侧目瞥了一眼。

官道不宽，有三四架马车并排就能塞满，越有一丈六七的样子，此时路旁的一家茶棚里，躺着一具只剩下半个身子的老妇。

老妇的衣衫篓缕，领子、袖口油亮一片，不少地方都沾着血。

那血被寒风冻结，将衣服黏连在老妇皮肉上，又被外力连带着其皮肉一起撕开，血淋淋的胸膛被掏空，里面已是只剩空腔。

几只骨瘦如柴的野狗，正在茶棚后掏着另一具男童的尸体......

犬吠声，血肉被撕裂声，传至裴渊耳畔，他眉头一皱，一手朝下方抓去，捡起一捧雪，猛地一攥，体内劲力一走，一把甩出。

咻！

几块攥硬了的雪唰地飞出，似飞镖一般，只是寒光一闪，就噗噗打在几只野狗身上。

几片血花炸开。

抢食的野狗们好似被枪打了一半，浑身窜血，倒飞出近丈，落在雪地当中，骨断筋折，尖锐的呜咽了几声，就已一命呜呼。

可几乎是同时，一旁雪地里‘蹭蹭蹭’跑出几个鬼一样的黑皮男女，呼喊着，好似看到了生的希望，看也不看一旁的裴渊，就朝着那几只野狗扑去，竟是直接喝起热腾腾的腥燥狗血来！

裴渊看得眉头直皱。

他环顾四周几眼，却并未有什么发现，只觉雪地一片银白，有些晃眼，暗自催运真气。

一缕真气蕴在双目，令他眼中的世界清晰了数倍，他神情一震。

这才发觉，近处的雪地里躺着不下十七八人，不知哪个是死的，哪个是活的，皆是埋在积雪下，穿着黑乎乎一片，皮肉被黑泥盖住。

而远处的雪地里，那银白一片下，掩盖的是一片片埋在积雪下的人群！

这人群细看之下，才觉彻底连天，一路往五石城蔓延开去，都看不见尽头！

‘这......饥民？’

裴渊眉头紧皱。

他想起先前听闻过得，叶郡大旱之事。

河阳城归属的景郡，位于望郡以北，而望郡以西的一郡之地，则是名为叶郡。

业国州下设府，府下置郡，郡下设县，不知因何，县多以‘都城’方式聚居民众，如五石城、河阳城，其中五石城即是五石县的中心，河阳城，也即是河阳县的中心。

裴渊在河阳城时，曾听说过叶郡的大旱。

可他着实没想到，这叶郡的大旱，竟然会把饥民逼到五石县的县域......

刚经历一场大旱，逃荒过后，又经历这么一场寒潮，这些人......唉.......

‘已是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了。’

裴渊又看了眼那抢着喝狗血的几个饥民，想要做些什么，可扫过四周那不知多少数量的饥民，他又不知能做什么，只得继续迈步前行，往五石城走去。

这个世界的科技还太过原始，比他穿越前的古代还不如，对天灾一类的风险，抵抗力几乎不存在......

若说修士们，强者移山填海、飞天遁地，弱者也能做到御空飞行、行云布雨。

这些人肯出力的话，应是能改变这种状况的。

譬如派遣大批修士前去大旱的叶郡施术行云布雨，甚至可助饥民们开辟田地、从极远处引水成渠，或移栽产量高的粮食作物。

可他转念一想。

叶郡千里之地，大旱一至，饥民何止千万？

救起来殊为不易，即便修士们能救，也需要一定的组织力，也即是要大势力，恐怕要太微剑宗这等势力牵头出手，组织众修才行。

当然，也可直接出动大神通者，直接给一郡之地降雨。

‘对了！’

裴渊突然记起一事。

‘观里有典籍记载，各势力间有过约定，按理说，遇到这等波及一郡的大旱，应是会有修士出手干预的，不会任其发展到这种程度，怎么......’

他看着周围越来以多的饥民，心生疑惑。

若修士们真插手了，大旱还蔓延一郡，只怕就不是天灾那么简单了......

思索间，裴渊突然想起在莲花村时，那阵子诡异的暴雨，眉头皱得更紧。

“诡域......”

他口中吐出二字，心中觉得那叶郡的旱灾，有不小的可能与‘诡物’有关。

路旁躺着的饥民虽多，但却无一人在官道上闹事，不多时裴渊已是行过四十余里，来到五石城外。

一座座布满尖刺的木栅栏，将饥民们分散隔开，到了城门附近，又有兵丁站岗，所见的‘饥民’也穿着完好、身宽体胖起来。

这些‘饥民’靠着城墙搭着大大小小的一座座帐篷，使得城外看起来如一座聚居小镇。

往间肉香阵阵，相隔不远摆着售卖饰品、胭脂、糖人的摊位，老板们不是膘肥体壮、身形高大，就是雇佣了孔武有力的护卫。

几个有挂满彩旗的帐篷前，有女子半掩身形，对来往之人抛着媚眼，打闹调笑。

“道长，道长，这可都是叶郡大城来的好货色，不少都没开苞呢，您看一看，看一看......”一个老鸨打扮、花枝招展的红袄女子，从路旁帐篷钻出，贴了上来。

“不看，不看。”裴渊脸色一僵，连连摆手。

这群‘饥民’，已经和‘饥’没了关系，大概是叶郡那边跑过来的‘富贵人家’了。

养着一干护卫，到了哪里，都不忘做生意。

老鸨没理会裴渊的拒绝，两手凑到嘴边，呼了口热气，搓着手，小步退回了帐篷里。

裴渊的前面着长长的入城队伍。

队伍缩短的速度极慢，远远地他就看到这队伍这么长，到了近处，这队伍还这么长。

他看着前面几个冻得受不了的男女，交谈一阵，去到一旁租帐篷。

心中强烈怀疑，城卫军那边和这些‘做生意’的叶郡人有勾结，根本就是故意的——这大冷天的，还这么卡着，这是把生意往那些叶郡人那里送啊.......

“唉......”

看着这些叶郡人，和后面那些叶郡饥民，一者如此鲜活，另一者仿若行尸走肉。

裴渊叹了口气。

前方的轿子已停了许久，也没找到平地，四个轿夫撤下两个，到一旁挖雪填路。

好不容易填平了道路。

“哎哎哎，平放，平放，对。”轿子里一个公鸭嗓喊道。

听到这声音，裴渊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薛大，郭二，让你挖点儿雪，怎么挖这么慢？”轿子刚放下，里面那公鸭嗓立即出声呵斥，一掀轿帘，在一个娃娃脸小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哼，这次回去，定扣你们的月钱，让少爷我白等这么久......”那公鸭嗓还在训斥轿夫，目光却已紧紧盯向一座彩旗帐篷前的女子，眼中冒着邪光。

“哎呦，赵少爷，您终于肯下轿了！”那老鸨眼尖，又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掐着嗓子迎了上来。

“这次出去这么久，都没开荤，可要好好找补回来......你说的那几个好货在哪？少爷我一并要了，还有这个，这个......”公鸭嗓赵少爷瞧着银白一片的雪地，几个彩旗帐篷前的美人仿佛遗世独立，看得他心情不由大好。

“哎！”老鸨笑容灿烂的应下，招收唤来几个人高马大的护卫，吩咐起来。

“小蝶，你在轿子里等着。”

公鸭嗓赵少爷，则回身对娃娃脸侍女吩咐一句，对着老鸨慷慨丢出一块不下二十两的银锭，笑得后者后槽牙都快露出来了。

“是......嗯？裴少爷！”那娃娃脸小侍女有些不高兴，刚要应下，却是一个激灵，转身看向裴渊。

公鸭嗓赵少爷闻言身形一震，霍然回首，就瞧见脸色发黑的裴渊。

“裴......老裴！你啥时候回五石城的，怎么也不知兄弟会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