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云端之上，负重前行

　　想着想着，清婉的下课铃声响起，打断了陈千的思绪，也中断了两人的对话。

依呷嫫也担心几个知心朋友回来看见自己的糗态，赶紧抬起手，拿袖口擦干了眼泪。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妞妞、小说、诗语的声音便从窗外飘了进来。想来也是，在学校里，她们几人关系最是要好，怎会放心依呷嫫在这个关口独自留在宿舍。这不，一下课，便匆匆从教室那边赶了过来。

见陈千坐在房间里，妞妞进门便扭头笑道：“我就说嘛，小陈老师八九不离十会在这里，小说你们还不信……”

为了不打扰几人陪依呷嫫说话，也避免其他同学看见，又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陈千便起身说到：“你们好好陪一会儿依呷嫫，我出去吹会儿风。”说完，陈千便起身走了出去，来到教室宿舍门口的一拢小土坡上，顺势掏出了兜里的紫云烟，右手掏出打火机，左手尽力护住火，好不容易把叼在嘴里的香烟给点燃了，用力吸了一口，让苦辣的味道停留在舌头上，青烟慢慢掠过鼻腔，散在风里。

吹着冷风，陈千思绪杂乱。其实，陈千并不会抽烟。虽然幼时总会在村里的婚席上，偷偷拿走饭桌上每人两根的“喜烟”躲起来，然后再和哥们儿几人装模作样地抽起来。也会在每年的除夕，翻出过年的新衣，试了又试，把打火机揣进衣服兜里，还有红纸卷裹起来的小鞭炮和擦炮，最后会把早就从老爸香烟盒里偷偷抽出的几根便宜香烟小心翼翼放进新衣服的兜里，准备着大年初一早上天曚曚亮的时候，和玩伴儿们一起点燃香烟，在村子里挨家挨户点燃鞭炮或擦炮丢在巷子里，嬉笑着跑开，完全不担心被骂。

虽然已来卑水六年，在烟酒不离身的当地村村寨寨里转悠了六年，学校里任教的倮僳男性老师也都喜好抽烟，陈千也会接住孩子们家长、熟人或者老师们递过来的烟，但陈千还是认为自己是一个不会抽烟的人，哪怕是已经有了成瘾的明显特点。记得2006年10月刚来陇山卑水那个河谷地带的小学时，陈千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对上倮僳腔调很重的四川话，没有一根根香烟搭路铺桥，香烟主人们都会觉得尴尬。也是在那个时候，陈千开始有意识地揣一包拆封的烟在兜里，烟还是在当地比较认可的口味，价格不能太低，比如一般教师抽的软云。不过，陈千自己独处时，更习惯紫云的苦辣。

于陈千而言，这一路走来，吸烟，只是想让烟草的苦辣味道去刺激自己清醒地体味陇山卑水孩子们的生长。

看见陈千站在路边，胆小的孩子们直接选择了绕道而行，尽量离这个“喔扎大魔头”远远的。胆大的几个小女孩儿主动走过来，道一声“小陈老师好”，然后又笑嘻嘻地跑开。还有两道个头较高的身影径直往这边走来，待到他们走近，没戴眼镜的陈千才看清是日布和木呷。

“老大，怎么样了？依呷嫫还好吧？”日布还是不改以往笑意满面的样子望向陈千，不过笑容下还是掩藏着不易察觉的些许担忧。

“这种事还能怎么样呢？我也没什么办法现在，涉及到你们的倮僳传统。我还没有强大到那种可以挑战它的地步……”

“要不试试直接给依呷嫫家里打电话吧？他们太过分了，这个事情。”木呷说道，一脸气愤。

木呷是个耿直的大男孩，豪爽正直，酷爱篮球，浑身都是腱子肉，皮肤黝黑，一头自然卷的短发，衬着棱角分明的脸庞，平日里就喜欢帮助弱小，也喜欢帮助女生，所以深受老师和同学们的信任，是校学生会组织部部长，专门负责协助老师处理校纪事件，以及日常生活学习中的纪律监督，在班上又兼着劳动委员。此时的木呷，一身运动着装，想来今天早早返校后，干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回寝室放行李，而是直奔球场，开启表演模式了。

“如果能这样简单粗暴倒是还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依呷嫫的情况没那么简单，让我再想想吧！你们绝对不能在班上或者学校里去传这个事情，尤其是要跟已经知道了同学提前就说好，这是个任务，大家都得为依呷嫫创造一个好的环境，让她能暂时安下心来学习，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明年六月就要毕业了。”

得到两个男孩儿肯定的答复后，三人又随便聊了些倮僳年在家里拜年、背肉、卡巴（红包）的趣事儿。日布和木呷都说给小陈老师背了肉，还打趣着说道：“小陈老师，这回你必须把卡巴给我俩准备好哈！以往每次都没有。”

“哈哈哈！等着嘛！你俩说说，哪次煮腊肉，不是你俩动作最快！”陈千也是指着他俩笑骂道。

第二节晚自习预备铃声响起，日布、木呷别了陈千向教室跑去。看见几个低年级的小男孩儿在光线不好的操场上往教室方向跑去，陈千连忙大声提醒“慢点！慢点！你们看不见操场上全是石头呀！”几个小男生近了后，还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了笑，又撒欢似的沿着水泥小道往教室跑了，笑声在路灯下回荡。

妞妞几人从宿舍那边走了过来，看见陈千，便主动迎了上来。

“依呷嫫怎么样？”陈千轻声问道。

“我们也没有说什么，就是瞎聊，她现在也没什么精神，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们主要还是担心她的学习。要是一直这样的话，明年六月份的毕业考试肯定不行了。”

妞妞声音里透着焦虑。陈千让几人先回教室去，顺势提醒她们自己要专注，时间并不是很充裕，要抓紧时间学习。待几人离开后，陈千顺势又掏出了香烟，站在背风坡点了一根，转身又看向山谷北面的远方。

初识依呷嫫，是在2006年的金秋十月。就是大陇山腹地卑水河谷的一所小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校内布局呈三级阶梯分布。校门进来，便是半个篮球场，说是篮球场，是因为有个篮筐篮板，水泥地上却是连线都没画，一栋3层楼的教师宿舍位于篮球场左侧，背后便是围墙。篮球场左侧有步行梯道30余级，登上去之后，便是面积不大的食堂和另一个稍大的篮球场，篮球场往右是公共厕所，校门进来有一条略陡的车道从半个篮球场右侧上行到公共厕所，方便卡车运送物资到宿舍、食堂、教学楼。从食堂、公共厕所上行10来步阶梯，分别是左侧的2层学生宿舍和右侧的4层教学楼，两栋楼之间搁着两张乒乓球台，台面水泥，有几个小小坑洼，在它们的前面，是一字排开的花台，种着数株三角梅，国旗台正中。

校门外有一个不大的市集，卑水河带着北方原始森林的气息从市集边上流淌而过，坑坑洼洼的公路两旁有十来栋低矮的民房，水泥砖衬着青瓦，墙边总是砌着整齐的木柴。每逢6日、16日、26日，远近山上的倮僳村民都会身着手工纺织的毡子、传统刺绣呢子上衣和百褶裙、携着小孩儿、背着背篓来市集上，那背篓里物什可丰富！精神抖擞的跑山鸡、黑黝黝健硕的跑山猪、其貌不扬的苦荞、混着蜂巢的蜂蜜浆……手里牵着的，可不止小孩儿，还有绵羊、山羊、水牛……平日里只有汽车颠簸而过的街道瞬间就变了一个模样，拥堵、热闹，到处都是吆喝声，到处都是喇叭声，到处都是家畜的叫声。关在校门内的学生，下课铃声一响，便往校门口跑去，扎堆挤在校门口的铁门上，头小一些的男孩子，便把顶着天菩萨的脑袋挤出铁门条，努力地盯着街上的稀奇古怪，回来后，便用倮僳语跟同学们吹嘘着，那表情、演技之丰富，实难描述。

这是一个不是市集日的中午，学校对面山坡上一排排白桦树，叶子金黄，在风中簌簌作响。太阳已上头顶，街道上热闹了起来，都是来报名的家长和小孩儿。今天是玛薇班和格桑班报名的日子，之所以在10月才报名，乃是因为资助孩子们上学的慈善机构一直没能与地方政府在具体就读学校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也就是在这个中午的某一时刻，陈千坐在食堂门口搬来的课桌前，拿着学生报名册，在核对户口簿信息后，在依呷嫫的名字后打了个勾。

原本，报名工作可没这么顺利，毕竟陈千初来乍到，完全听不懂倮僳语，报名时都得一直有人在旁边翻译才行。但依呷嫫和她“妈妈”的普通话都还不错，还有日布、妞妞和诗语，所以报名倒也没费什么事儿。后来陈千才了解到，依呷嫫跟着“妈妈”一直在不大的镇子边，租了一间小屋，妈妈经常在镇子和县城里做一些小买卖。只有在农忙时节，依呷嫫才会跟着“妈妈”回到大山深处的家里，帮叔叔舅舅种土豆、收荞子等。所以依呷嫫不仅普通话说得不错，就连皮肤，也比其他孩子白净许多，这让陈千对依呷嫫有种莫名的亲近，毕竟，大山深处，像陈千一样肤浅的人，寥寥无几。而依呷嫫那一头清爽的短发衬着胖嘟嘟的圆脸，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稀疏的雀斑点缀在高鼻梁两侧，笑起来便露出整齐的白牙，矮矮胖胖的样子更是讨人喜欢。

虽是刚上一年级，依呷嫫的样子也是那么的惹人喜爱，其实，依呷嫫已经12虚岁了。若是按照倮僳算年龄的方式来看，依呷嫫已经13岁了。报名的时候，陈千心里就在无声地计算着——小学毕业18岁，初中毕业21岁，高中毕业24岁，要是能考个大学，嗯，毕业时就28岁了！自己今年大学毕业那会儿，也才22虚岁。这个年龄，在将来，或许会成为问题。

陈千想着：将来虽不是遥不可期，过好当下的每一天，或许有朝一日也可撬动命运。就这样，陈千和玛薇班、格桑班开始了六年的前行岁月。这六年里，依呷嫫乐观、开朗，是同学们的开心果、大姐姐、小老师，是老师们的小帮手。偶有心事，会一个人静静的，但从未悲观。小小的个子逐年渐长，却比其他孩子慢了许多，但其中孕育的能量确是不小——学习一直名列前茅，喜爱篮球、跳绳，喜欢阅读……遇到节假日，陈千还会和其他老师同学一起，游历脚下这边古老大地，仰望头顶的星河，眺望大山的那一边……

……

眼看着即将迎来人生的第一次大考，大家都整装待发，准备接受命运的洗礼，谁曾想造化如此弄人！

手里的香烟已经燃尽，夜幕下的学校再次归于宁静，陈千缓步走进了依呷嫫的房间。依呷嫫神色淡漠，呆呆地看着房间的角落，看着小陈老师敲门进来后，挤出了勉强的微笑。

“依呷嫫，需要我和你姨妈联系吗？”陈千坐下后，柔声问道。

“不用的，小陈老师，我们的习俗你也是知道一些的。”

“那你准备怎么做？是听从他们的安排，还是说准备抗争？”陈千想了解依呷嫫现在的想法，哪怕没有想法，也得勾起一个想法来。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正如妞妞所言，依呷嫫不再像依呷嫫了。

“小陈老师，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依呷嫫，我们一起走过了六年。这六年里，我看着你们长大，我们有了彼此信赖的友谊，我们如亲人般依靠。你一直都很乐观，也很努力。在学习上，在篮球场上，我从未见你屈服过，放弃过自己。现在的逼婚，比你以前遭遇的任何一件事，更艰难，艰难到我们似乎都没办法去正面对抗。但我们不应该就这样听之任之，不应该就这样简单的屈服了，你的路，得你自己来选，长辈、亲人，都只是给你提供选择的意见，不能逼迫你。我希望你能坚强起来，像以往一样，这件事还有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呀？我不可以去反对他们的。”依呷嫫喃喃说道。

“你可以的，他们是你的舅舅、姨妈，只要你敢反对，我们就有办法。你先打个电话给你姨妈，就说你现在还小，还要继续读书，现在成绩也不错，老师们都说你应该能考上一个不错的中学。至于结婚，你可以说晚几年。只要他们看见你的学习不错，他们也愿意让你继续读书，现在毕竟跟以前还是不一样了。只要你不愿意，他们还是强迫不了，除非他们真的是想钱想疯了，到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肯定会出面来干预这个事情。”陈千试着鼓起依呷嫫的勇气，让她找回自己，在这个关乎自己命运的事情上，正面地抗争一次。陈千道听途说过许多抗争，可都是消极的，要么离家出走，要么以死相逼，要么真的放弃了生命。可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依呷嫫如此呢？

依呷嫫闻言后，沉默良久，陈千也没有继续说话。

“真的可以吗？”依呷嫫抬起头来，望着小陈老师。

“肯定可以！你用我的手机打，你姨妈肯定猜想我是知道了这事，她还是很爱你的，哪怕有时会用闲言碎语来责骂你。可你也知道，她的生活也很艰难，遇到事情，总会找一个方式来发泄，她也知道那样做不好，不然也不会每次责骂完了后又对你恢复如初，这次逼婚，她也是反对的。你就打电话说你要继续读书，肯定能考一个好学校，现在结婚的话，什么都不懂，过去的努力也白费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也没有多少身价钱。尤其是身价钱这事，你得提出来，在得到你姨妈的认可后，你再跟你舅舅打电话，不管结果如何，总得一试。”

依呷嫫的神色复杂起来，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依呷嫫的眼神坚定了许多，想是下了决心。

“好吧，小陈老师！你把手机借我一下，我现在先给我姨妈打电话，顺利的话，我就接着给我舅舅打电话，也让姨妈帮忙劝劝舅舅那边。”

“嗯，好呢！依呷嫫，不要担心，还有我们在呢！我们都会支持你的。”说完，陈千掏出了手机，起身离开了房间。

站在窗户边，陈千静静地抽着烟，听着依呷嫫在房间里打电话。其实，他也听不懂。六年下来，他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引导学生学普通话，鼓励学生在校期间都用普通话交流，只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倮僳话。约莫过了30分钟，房间里的通话才结束。这期间，不时有争吵声，啜泣声，但陈千都不敢推门而入，这件事，需要时间，需要沟通的时间。

下课铃声响起，陈千看见妞妞率先从教室那边跑了过来，便让她返回教室去安排玛薇班和格桑班的同学们先讨论年级冬运会事宜，这样便可以让所有六年级的女生暂时回不了宿舍，以免打断了依呷嫫的电话。

待通话结束后，陈千快步走进了房间。看见陈千走了进去，依呷嫫如释重负，喜极而泣道：“刚才和舅舅吵了一架，勉强说服了他们，其中一个舅舅还是不怎么同意，但起码现在不用担心了，我会努力的，争取明年升学考试考上好的中学！这样，他们都没什么话可说了。”

“嗯嗯，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陈千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鼓励道。

“谢谢你，小陈老师！”

“客气什么！我们一起加油！”

“我一定会的！”

嘱咐依呷嫫收拾一下情绪后，陈千离开她们房间，准备前往教室。

走在水泥小道上，陈千想——

负重前行，哪怕是慢如蜗牛爬行，总是在前行！只要在前行，我们，就都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