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停留

　　我看向周以，周以盯着郑绘。他的眼神从震惊变得茫然，眉头先是紧锁，随后又慢慢舒展开来，停在了半截，直到郑绘走开他还盯着原地。

“星图？”周以喃喃道。

“她是怎么……？”我问道。

“说来话长，”郑绘的表情也沉重起来，“她最开始到轨道基地时不到二十岁，那些年经常在红城的一家美术馆办展览。后来她为了支持陈老师的主张，借着美术展上认识的各界人士的支持，在红城发起了一场地轨平权的运动，有不少人类和人造人都响应了她的号召。

“红城有一个反对地轨平权的组织，叫做阿纳，里边主要是新一代的轨道基地居民和轨道基地政府的眼线。随着陈真的追随者越来越多，阿纳渐渐对他们产生了敌意，两方的摩擦越来越多，然后陈真……”

“被抓走了？”我问道。

“被他们……害死了，是吗？”周以怔怔地问道。

“是，两年前，做得像是一场意外，”郑绘答道，“但我们都知道那是阿纳的人做的。自动运行的飞行器绝不会无缘无故相撞，整个城市的飞行器都接入同一个网络，路线不会有任何冲突。”

“后来呢？”我沉默了一会问道。

“陈老师知道消息之后很受打击，我试着安慰他，告诉他那时我劝陈真备份了星图的事。”

“老陈不认同那个，”我回想起几个月前见到老陈时的样子，他还和周以乐呵呵地提起过陈真，问他认不认识。我心中不免泛起一阵酸楚，不知他是不愿相信女儿去世的事实，想要和可能认识陈真的人打探，还是已经和师母二人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坦然面对了这件事。

“是，所以陈老师和陈真备份星图时一样，都决定要让重生后的陈真过不一样的人生，不用再背负那样的使命。”郑绘道。

“然后，你把企明接到了图书馆，让她以新的身份生活，”周以的声音中透出一种疲惫的感觉，声音甚至有些沙哑，“她的备份，她重生后的那个‘老师’还在吗？”

我不知道周以和陈真之间的感情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在我看来，他们已经几年没有联系过了，但似乎他们之间的联系远比我想象中要深刻得多。

“不在了，一旦离开培育室备份就会被清除，因为备份的运行也是依托于培育体的大脑，”郑绘答道，“你想见她吗？”

“他们两个很熟悉，”我解释道。

“陈真和我，”周以声音很细微地说道，甚至只能通过嘴型来判断说了什么，“是恋人关系。”

郑绘捂住了嘴，眼圈也跟着有些泛红，“陈真经常提起，所以她说的就是你……她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于是，郑绘坐了下来，开始向周以事无巨细地讲起了自己的好友生前提起过的点点滴滴。陈真对于郑绘，既是最之前的小妹妹，也是后来的同龄挚友，又是现在的学生和孩子。她讲得激动，全然放下了科研人员的那副严谨的样子，只像是一个和好友聊起八卦的女学生，时不时迟疑，时不时推翻自己刚说的话，又偶尔讲到伤心处，难免哽咽。

周以只是默默地听着，没有动作，也没有任何回应。

“接下来要去哪？”我走到一旁，问企月道。

“等燃料加注完，去木星，”企月在终端上指了指那个巨大气态行星旁边闪烁的光点。

“去做什么？”我问。

“去启动弦通道干涉器，”企月答道，“它即将充能完毕了。”

“现在地面上，东亚端口那边，大概是什么时间？”

“凌晨两点。”

“陈教授明天早上会和我们通话是吗？”我确认道。

“是的，地表东部时区八点。”

“好的，那我到时候还是来这里对吧，”我看着企月，她的眼神十分清澈坚定，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你是企明的姐姐？”

“是，但我不是原生人类，”企月直截了当答道，“我是人造人。”

“那，”与我意料的差不多，我继续试探道，“你也是陈真……”

“对，”陈真答道，“我也是用陈真的基因存档培养的，但不是通过星图，所以我和企明不一样。”

“怪不得你们长得这么像，那你……”我其实还未完全想好自己想要问什么。

“我会完成陈真未竟的事业，现在我为舰队服务。郑绘也是。”

“郑绘不是人造人吗？”

“不是，”企月抬头向上看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什么，“她会做梦，你做过梦吗？”

“当然做过。”

“我不会做梦，”企月露出一个有些苦恼的微笑，“所有人造人都不会。”

“那你睡觉的时候，不会留下任何记忆吗？”我并不意外，但还是追问道。

“不会，”企月答道，“我只能感觉到自己跳过了一段时间，尤其是在航行期间没有昼夜变化的时候，睡觉就变成了一项工作。”

“那也没什么坏处吧，也许说明睡眠质量比较好，”我戏谑道。

“也许吧，”企月笑道，又看向周以和郑绘。

“所以，你们这样大费周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我放缓了语气，重新问道。

“郑绘没有告诉你吗？”

“她说了，是要我代替陈老师帮助你们，克服跨星系航行的问题？”我迟疑道。

“是的，克服引力平原，”企月答道。

“引力平原怎么了？”

“那里的时空相对于我们所处的世界太松散了，舰队没有任何办法以现有的方式跨越，即使能用励子成功建造出湮灭发动机，那里也没有足够的物质来保证燃料的补给。”

“弦通道呢？”我问道，“有了弦通道为什么还要舰队航行出去？”

“弦通道能做到的太有限了，”企月解释道，“它运转一次消耗的能量相当于整个地球同步轨道基地30天的能量总和，产生的效果仅仅是3000个质子左右的物质投射。”

“嗯，”我若有所思，“这点陈老师和我说过。还有就是弦通道产生的效果不是完全可控的，对吧？”

“是的，目前海神星的文明在郑绘的努力下还保持着交流，但是它们能为我们做什么并不完全取决于我们的想法，”企月顿了顿，“或者说你们的想法。”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不想就原生人类和人造人的关系展开讨论，毕竟几天以前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对这话题的边界不甚了解。

“其实，即使舰队航行的问题解决，”我把话题拽了回来，“也无法避免时空距离带来的文明衍生和分裂。现在的舰队和轨道基地的文明，已经在逐渐分化了，对吧？”

“是，”企月答道，“舰队和轨道基地的生存方式完全不同，产生的文化也不一样。”

“舰队的生活是怎样的？”我问道。

“这边月球开发站上的固定人口还保留着一些轨道基地的旧文化和传统，而外太阳系的木星舰队在过去几十年里已经演化成了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样子。由于距离的原因，只有同一舰船内的人能够实时交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就维持在相对小的范围内，不同舰船的人大都几个地球年才能见一面，彼此难以熟悉，人类的种群也因此在不断萎缩，很多工作都是人造人来承担。而且，不同的舰船之间有严格的等级关系，普通舰船的使命都是由母舰决定的，直接由舰船上的智能来分配和传递，个人的意志并不能发挥太大的作用。”

“所以那里对科技的进步也更加渴求，迫切地想要解决这些真实存在的生存问题，是吗？”我想到舰队对于文明触须和郑绘的立场，便猜着问道。

“是的，”企月答道，“舰队文明的指挥议会一方面希望能够利用目前的弦通道技术改善舰队内的通信联络，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够提升舰船的动力，提高舰队的运行效率，这些本质上都是关乎生存的事情，而它们对能源的需求都远超现有的水平。”

“那么，现在湮灭引擎还没有研发出来？”

“没有。”

“问题出在哪里？”

“这部分我就不清楚了，也许你该直接和郑绘谈谈。”企月说着，又动手操作起面前的信息终端，调出了一串图表上下审阅起来。

“再等等吧。”我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观。

过了一会，我走到周以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还是怔怔地望着郑绘的方向，这时郑绘的语速已经逐渐慢了下来。

“老陈怎么看这件事？”我没忍住插嘴问道。

“陈老师，”郑绘深吸了一口气，又边叹气边说道，“他知道之后消沉了一段时间，认为是自己的固执害了女儿。后来我极力地劝他，他才逐渐释怀。也是那时他才决定让我去替他启动陈真的星图备份。”

“但他还是决定不到轨道基地上来？”我问道。

郑绘摇摇头。

“所以，接下来你要取回地面上的那枚励子，”我话锋一转，“怎么取？”

“你打算帮我了吗？”郑绘嘴角微微翘起，问道。

“目前只是单纯的好奇，”我答道。

“先去木星轨道的弦通道空间站，联系海神星，”郑绘看着我，像是在等待我的反应。

“你要借助他们，”我试图理解，“偷来这颗励子？”

“不是，”郑绘伸出两个手指，做出一个夹取的动作，“我需要一个移动操作励子的方法。因为励子和明物质的相互作用很弱，又不带电，它现在正围绕着地球的质心，以一个椭圆轨道快速绕地运行，途中经过的大气、穿过的冰川乃至岩层，都不会和它产生任何碰撞。地面上的那个研究站，耗费了大量的工作才搞清楚这一点。”

“不带电的话，电磁滤网也不行，”我补充道。

“是的。”

“这东西是湮灭发动机的关键，对吧？”我确认道，“目前只有这一颗？”

“应该说目前只发现了这一颗，但是这意味着海神星已经在做输送励子这件事了。”郑绘说道，“所以我们首先要去和他们确认一下，顺便聊聊如何操作和加工这种粒子。”

“没有探测到别的吗？很奇怪，”我不可置信道，“你们能探测到一百二十光年外有这种东西，却不知道自己的星系里还有没有？”

“你再想想？是怎么回事？”郑绘突然意味深长地笑着看向我，竖起一根手指做噤声状，“我觉得你能猜到。”

我愣了一下，只一刹那，这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到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