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垣
书名:万籁 分类:玄幻 作者:楚聆宇 更新时间:2025-04-20 15:22:23
西北凉州,正旭日东升,掩盖住一切不够耀眼的光芒。此时荧惑与辰星正合于斗,主内乱,兵起于野,水火成灾。
“不再看看?说不定以后就回不来了。”
“脚下到天际的浑黄,还有别的可看?”
“大地的起伏每时都在变化,你听风声,几千里,几日,我没有听到过完全相同的两次风声。”
“若你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你也能听到无数次相同的风声。”荀聆霁挺直着腰背坐在马上,始终盯着天与地交接的那一条黄线处。
书上说那条线是高山流水繁华城街。
“既然如此,我们便走快些。”前面马上的红衣男子轻快地说,毫不在乎自己的红衣被黄风吹得星星点点,驱马跑快的同时抬头仰望茫茫大漠之中的乍破天光。
一路无言,太阳在缓缓升起,他们一路向东南走,好似从黑夜走入白昼。风吹得荀聆霁眼睛越发酸痛,他用力一闭眼的功夫,只听他的马长嘶一声,再睁眼便见一深坑横于前方。
荀聆霁策马上前,低头见这坑并不宽,沿着坑道望去却是望不到尽头。那是一道深深的沟壑,底下有散落的木头和被沙覆盖了大部分的巨大白骨,像老人眼角深深的纹。
那是一条已然干涸的河道,很宽。梁榭璟沿着河道边沿走,荀聆霁默默驱马跟上他。没过多久,巨大的石桥出现在荀聆霁面前,很多着装相同的人排着队搬运石头,领头的人吆喝一声,他们便都停下来朝这个方向行礼。梁榭璟一摆手,他们又整齐地去干回原来的事了。唯有一个壮实的青年跑上来一礼道:“梁统领。”
梁榭璟低声对他说了什么,荀聆霁没太在意,他看见河道对面庞大的车队,辆辆车轿旁散落着一些东西,贴着金箔的马塑和绘着图案的瓦罐……有时梁水也会有商队经过,车上就载着这些东西,那时城里所有人都会出来围观,富裕人家还会买上几个稀奇东西摆在家中,但父亲从不允许他去买。父亲年轻时候是都城的大官,母亲说他清廉正直,府中摆设俱是皇帝御赐或是母亲的陪嫁之物,在精不在多……父母都说非必要的物件,品质若不是最好,那还不如不要。
但眼前这车队旁散落的东西显然与普通商队不一样,荀聆霁粗略一瞥,最先看到一对鎏金马蹬,在梁水绝对算是上乘货,但此时它被随意地丢在地上。
梁榭璟道“荀兄。”
荀聆霁回过神,才发现刚刚搬东西的那些人突然都低着头整齐地站在河道两岸,中间和他们周围都空了下来,荀聆霁听着风吹自己衣角的声音,看着侧前方大旗和梁榭璟的红衣飘扬,恍惚间他仿佛成了梁榭璟的副将,他们正在广阔无垠的大漠点兵,要杀到大漠外面的世界去。
主将回头朝他展出一个极为骄傲的笑容,然后回身拉缰绳,那匹枣红马矫健的跃过河道,梁榭璟稳稳地落在那一边,再回头,笑着看他。
于是副将拉起缰绳,也驱马跃起,而后落在梁榭璟身侧。
荀聆霁松开缰绳又用力的抓回去,回过神后只觉得汗如雨下。他不擅长骑御,刚刚那一跳已经是他这辈子跳过最长的一个坑,可是他看着梁榭璟的眼神,就那么毫无犹豫的驱马跳了。
忽然听身后一声巨响,荀聆霁回头看见一只铁钩深深扎进河道这边的岸上,对岸的人有条不紊,抓着铁索滑到对岸,没有人像他们一样驱马跳过来。
荀聆霁觉得隐隐地激动。
父亲从幼时开始的熏陶教诲让他有能力略微读懂这些上位者。穿红衣,意气风发,还有如此训练有素的队伍和反应机敏的手下,梁榭璟不会像他自我介绍的那样只是个混俸禄的小官,方才的行为也绝不只是戏耍或仅仅看他在后院的训练结果。
如果荀聆霁足够有文人所言之“风骨”,他便不该继续揣度梁榭璟的想法,应该是像他面对梁水城的所有人那样:不听,不在乎,无所谓。平日里荀聆霁自然能端着一副清高的样子,可唯独在离开梁水此事上,他可以不择手段。这也是他美丽的母亲不曾理解的,为什么每提到梁水外的地方,荀聆霁就不再像荀聆霁,像她讨厌的那些世俗的普通人。
......
可荀聆霁确实激动早了。此时梁榭璟并没有那么了解荀聆霁,他也不能一眼看出荀聆霁的才华风骨,他的轻松和平淡,和荀聆霁在梁水城中对待其他人的彬彬有礼是一样的,那都是他们本人意识不到的、礼貌的轻视。
......
回程的路上少了一批人,还有那最大的明黄色车轿。梁榭璟说,他们去接一位贵人,或许能接到,或许接不到。荀聆霁不太在乎这些事,大概那也不是他能多问的,只要他能早些离开这里就足够了。
轿子是一直带着的,不过梁榭璟不坐,和所有人一起骑马,走到宽阔的地方就拿支笛子起个调,然后所有人都会和着调子唱起一首歌。
“铁甲斑驳缠枯藤,问谁能拭锋芒锈。
“其实我最擅长的是琴,到了金陵,给你弹一曲。”梁榭璟说,指挥所有人在原地暂歇,并邀请荀聆霁一同坐进轿子里喝一杯。
杯酒入喉,梁榭璟忽然重重将酒杯放在桌上。
“令堂是如何给你讲金陵的?”梁榭璟问。
荀聆霁回想母亲提到金陵时的冷笑,只道:“宫门重重,纱幕重重,心事重重。”
“好一个重重。那令尊是如何讲的?”
“心安处,风起处,一日可看满城花,不恋旧林恋长安。”
“心安处?“梁榭璟重复着,叹了口气,“那荀兄心里,金陵如何?”
“我出生起便没出过梁水,难以想象。”
“可借用旁人一句?”
“举目见日,不见金陵。”
“可用一字形容?”
“华。”
“华?”
“华灯,华服,华筵,才华,风华,繁华。”
梁榭璟拍了几下掌,大笑道:“好啊,京华之华。那么荀兄所言之华,可如此?”
梁榭璟慢慢地掀开轿帘。
那时荀聆霁记得最熟的一幕,此后每每见到梁榭璟,那一幕的声色味便会在脑海中又过一遍,使他经年过后仍痛苦如初。
梁榭璟观察着他的反应,待他没了声音,才又缓慢的放下帘子。
荀聆霁死死地咬住牙,深呼吸了很久才喘息着问道:“他们在......”
“吃一个孩子的肉。”
“那是个......”
“那是个女人,而且可能是孩子的母亲......当然也可能不是,心软的人家会和别人家交换孩子吃。”梁榭璟平静至极,“荀兄所言之华,可如此?”
世界上还有什么声音?死寂,和死寂之中细微的撕咬声,荀聆霁几乎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这是哪里?”
“金陵西北郊。”
“我们就要到了吗?”荀聆霁想快点到又不想快点到,像一知半解的书生面对科举,那样渴望快到都城去金榜题名,又希望那一天晚些到来,因为他其实还没有准备好。
“没有,金陵城门向南开,我们从郊外和临安绕过去。我叫他们快些走过这里,”一双骷髅般的手掀开帘子,梁榭璟迅速从桌上抓了个苹果,准确地扔进那只手里,“你以为那些轿子里装了什么?我叫人把粮食分到那些饥荒的村庄,至于能活下来多少人......世事如此,只能看命了。稍后快到临安城中时我们再下轿骑马。”
......
当第一滴透明的雨落在荀聆霁手背时,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缓缓地抬起头。
那干干净净延至天际的茶树海进入视线,不断地变暗,直到和渐暗的天空相融,变成一条温柔的线。远处是茶树,更远处还是茶树,最远处的茶树上有炊烟。
荀聆霁问:“我们到了哪里?”
“临安郊外。看见前面的炊烟了吗?今晚我们宿在那家如何?”
荀聆霁点点头,反正梁榭璟都能接受的地方不会太差的,太差的他会换掉,梁大少爷谈吐间还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少爷,但偶尔还是会显出一些上层人的冷漠。
也正常。荀聆霁默默地想,其实父母也是这样的。
梁榭璟让手下都去闹荒的村子里送粮食,自己则和荀聆霁两人骑着两匹马带着一刀一剑,像江湖游侠那样独自赶往金陵。一路上两个人心照不宣没再提起那些悲惨的人,只一次借宿时,荀聆霁看似不经意问了句“你不会愧疚么?”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讲错了,梁榭璟为什么要愧疚呢?梁榭璟甚至送了粮食,其实他不做这些事也无所谓的。
“我非常悲伤。”梁榭璟也看似不经意的回答了这么一句,但第二天荀聆霁注意到他看起来非常疲惫。
“你刚刚还说离金陵不远了,便不浪费这一晚了吧。”
“是不远,就怕这雨一会儿会下大。”梁榭璟看了他一眼,“荀兄可喜这雨?”
荀聆霁点点头:“我第一次看见如此澄净的雨。”
“是啊,你名字里就有个听雨的意思在。”梁榭璟忽然翻身下马,红衣翻动,意气风发,大声道:“那便让这雨下大些,让荀兄看个舒服,今日我们结结实实淋他一场。”
荀聆霁也下马,看小路两旁密密的茶树,雨越下越大,茶树摇曳,大面积的绿略显朦胧,每一棵茶树却都因为过度的干净而看起来那么清晰,荀聆霁伸手去轻轻拨弄那绿得灵动的叶,被梁榭璟制止:“不让碰的,别叫主人看见了。”
荀聆霁缩回手,看着那片叶的颤动。
“很美,对不对?以后还有更美的。”
“金陵比这里还美吗?”
梁榭璟摇摇头,直接扯了一把茶树上的叶子,一半塞给荀聆霁,一半自己嚼了。
荀聆霁:“你不是说不让碰......”
“有个地方叫乾垣,”梁榭璟打断他的话,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意思是天上的城市。城门到城中要经过许多门,最边上的一圈有茶园和田地,向里是平凡人家,虽没有富足的生活,但也算衣食不缺,可保温饱。城门后沿着一条河道而形成市井喧嚣,再一路向北,有一方明亮的湖......你可见过明亮的湖?”
荀聆霁苦笑道:“梁兄别打趣我了,站在梁水城门下,你可以一眼望到城尾,就如同城中人人的未来一般,哪有地方容下湖水呢?”
梁榭璟从地上捡了石子,用力地扔出去,石子飞到雨幕中,又远远地落下去,落在茶海中不见踪影,雨打茶树的频率也丝毫不被打乱。
“但我们可以亲手缔造,这明亮的湖。”梁榭璟轻轻地说。“它明亮是因为,你站在湖边,可以看到未来。湖边千家万家灯火通明,没有宵禁,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统治者会愿意听所有人的声音,你可以听见有人在说书,有人在高声吟诗,诗里书里可以有统治者的名字,没有任何避讳。有人在这样的声音中舞剑,想用这把剑割下边境贼人的头颅......我将大赦天下,而枉法受贿之赃官不在赦列,赦免那些因为死了好多年的祖宗而被困在那些边疆小城的人,再派军队到边疆杀敌卫国,让边疆成为一个风光壮阔还可以住人的地方。我要这世界上不再讲避讳,我希望没有人会面对上位者感到战战兢兢,我做的什么样就去让他们随意评说,不会滥杀无辜,不会迁怒于谁......”
雨真的变大了,荀聆霁看着那透明的雨,铺天盖地。
荀聆霁没有对他的话作出什么看法,却道:“说起边疆就是壮阔,而说江南的词句总是那么淡雅,没想到江南的大雨也能落得如此大气辽阔。”
雨那么大,梁榭璟的发冠却束得整齐,没有丝毫凌乱和倾斜,他气度不减地笑道:“荀兄你看,我说让这雨下大点给你看,它果真下大了,你听这雨声。你信不信,就是我们沿着这条路走上十几年,这雨一直下着,你都不会听到完全相同的两次雨声。”
荀聆霁没再说话,两人又回到了沉默,正视着前方,骄傲又有点狼狈地向前走。
......
梁水城是有雨的,偶尔在天空浑浊的再不能浓的时候,雨会落下,这常年刮风沙地方的雨并不干净,但是冲开了天空中浓重的黄,雨后是难得的让荀聆霁感到开心的一段时间,空气中浮着泥土的气味,地是脏的,可天是干净的。
“乾垣在哪里?”荀聆霁问。
“尚未建成,但我们正在前往乾垣的路上。”
“家父在金陵时未有过大成就,在梁水也没有过显著的政绩。你也不像自我介绍的那样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官,所以为什么是你来接我?”
梁榭璟愣了一下:“我以为你已经懂了我的意思。”
“我懂了,但为什么是我?”
“你以为,令堂如何看待金陵?令尊又如何呢?”
荀聆霁想母亲是厌倦了金陵的,只是他不知为何,母亲也常为他对金陵的向往而叹息,但多数时候,母亲是开心的,她从来不会抱怨在梁水与金陵天壤之别的生活。而父亲,他觉得父亲是想念金陵的,他拒绝和梁水的人建立情感,看书和下棋,都是和母亲,或者把那些看起来一辈子都用不到的东西教给荀聆霁。可对于他未出生前的金陵,对于有着父亲母亲的那个金陵,他们只字不提。
已经依稀看见人家了,在绵绵细雨中,梁榭璟一拍他那匹枣红马,马朝着一缕炊烟飞窜出去。
“让它先去那家提个醒,但愿我们到了就有热水。”梁榭璟骄傲地笑着,“你只知道令尊是个伟大的大人物就好了。”
荀聆霁想了想:“我可以帮到你吗?”
“其实此事已收网,也不需要你再做什么了。”梁榭璟感叹似的说到,“你不似其他的官家子弟,他们不理解我所言的‘明亮’。但你见过阴暗,所以当明亮来临之时,你会是最敏锐的那个。”
忽然雨就停了,被大雨击打麻木的身体恢复了感觉,荀聆霁感觉浑身湿黏黏的,但十八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舒畅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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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崇辕元年八月,一个少年平凡地走入江南烟雨,终止了连日的闷热沉重,一场雨落下,空气中弥漫着嗅不完的叶香,引出一个重回喧嚣的临安城街。
“临安在这里,金陵在这里。”梁榭璟的手指在手绘的地图上比划,“皇城在北边,后靠山,前有水,周边环寺庙和园林,山水、烟雨、茶园、城街,这儿都有。”
历经数场雨,现在他们坐在临安最高的茶楼里,看着雨水砸进窗边的茶碗里。
雨中的城街是朦胧的,从楼顶向下看,偶尔有绘着花的油纸伞过去,伞下隐约露出一点色调温柔的裙角。雨声和小贩的叫卖声混在一起,组成了黄昏时分喧闹而繁华的临安。
“金陵比临安还......”想到路上所见,荀聆霁一时不知道是否该用“繁华”二字。
“你一路上感觉不到吗?临安的另一面。”
荀聆霁沉默了,临安的另一面,也是着晟朝盛世之中藏得深深的另一面。
晟朝的另一面,是边疆小城的动荡颓靡,是繁华大城边郊的百姓苦厄,可确实是越往南走就越繁华,越往城中走就越繁华,那都是晟朝,至今仍有着盛世之名的晟朝,那毁灭盛世的致命一刀尚未来临,多少人抓住时光要再痴迷这繁华几十年,但无暇再顾那些已然流落进衰败的普通人们。
“你真平静。”梁榭璟评价他的反应。
荀聆霁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只耳朵听雨,一只耳朵回到那个地狱般的村庄:“这一路上你像一位说书人,你先问我如何想象金陵,我说繁华你便让我看到它倾颓的样子,最后告诉我你想要改变这一切。听起来你像是要做夺权篡位的事,晟朝两百八十多年,我不曾听过那样的人......”
食人肉了,他们已经开始食人肉了,荀聆霁感觉从那时起他就已经疯了,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画面,这一路上梁榭璟都没再次刺激他,可他走在乡野道路上时还会禁不住的瞥向两边,生怕有人抱着半截带血的什么东西窜出来跪在马前。沿着茶园走的那会他才休息半会,当晚留宿的人家夜半三更进了贼,那是个嶙峋的男子,跪在地上讲他的苦他为什么行窃,讲得绘声绘色,完了荀聆霁对着天空坐了一夜。
“我知道你很失望。”沉默许久,梁榭璟说。
“很多人是无所谓明不明亮的,他们只是想活着。你若在梁水生活几年,你就会知道这有多难,一个盛世的陨落,往往是从一城人的内心开始。”荀聆霁面上看起来情绪稳定,但他的声音在颤抖,“我以为金陵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万家灯火,安居乐业,可金陵城郊竟还不如梁水,与之相比梁水才是那座天上一般的城市。你想改变,无论是从梁水还是金陵,那都将是几百年的事情。”
“我早已做好了几百年的准备。”梁榭璟说。
“你是为了什么在做这几百年的准备?为了一个名号还是你所说的明亮的湖?”荀聆霁看着窗边的茶碗,偶尔几丝窗外的雨水落进来,刚刚那里只剩下半碗茶,现在那里满了。“你应该读过很多书,所以你不应该知道吗?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人。”
“他们命不好......”
“你的命好。”荀聆霁恶狠狠地打断他。
“乾垣不受命运的安排。”梁榭璟说出下半句话。
荀聆霁愣住了。
梁榭璟把那茶碗拉回来推到桌边:“临安的雨水,煮茶甚好,我叫小二来。再把这一壶饮完,我们要继续赶路了。”
“明亮是因为统治者的眼睛足够明亮,是因为我愿意去听所有人讲话。”梁榭璟在窗边摆了新的空茶碗,“我知道有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人,也知道有你这样的人。而这朗朗朝堂之上,还有很多人等着你回来。”
小二掀帘而入,拿了那盛满雨水的茶碗又退出去。
梁榭璟拈起一块桂花糕,撞了下荀聆霁手上的那块。
“如果真的什么都躲不开命运,那上天生我来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