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进宫

　　腊月三十，上京的雪终于停了。

楚明懿站在梧桐院的廊下，看着萧衍一身玄色蟒袍从内室出来。

他腰间悬着御赐的玉带，拇指上套着青玉扳指，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剑，锋芒毕露。

楚明懿接过小厮手中的貂皮大氅，给萧衍披上，系上脖间挂带。

入永安王府一月有余，她作为萧衍的贴身侍女，做起这些事已经游刃有余。

“走吧。”

萧衍扫了她一眼，声音冷淡。

楚明懿低头跟上。

她今日穿的是王府侍女的衣裳，藕荷色的夹袄，素白的裙子，发间簪的还是阿箐那支木钗。

萧衍迈下台阶，回头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楚明懿。她背脊挺得笔直，步履轻盈如猫，连低眉顺目的姿态都透着一股子矜贵，这样的人不会甘愿长久的为奴为婢。

马车缓缓驶向皇城。

萧衍闭目养神，楚明懿则透过纱帘望着越来越近的宫墙。

她又第一次回到这里，朱红的宫墙依旧巍峨，可守门的禁军却已换了生面孔。

“待会跟紧我。”

萧衍忽然开口，眼睛仍闭着。

“宫里不比王府，一步错，就是万劫不复。”

楚明懿指尖微微蜷缩。

“我明白。”

“诶，这不是昭宁公主吗？”

刚下马车，一个尖利的声音就刺了过来。

楚明懿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绛紫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正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是礼部尚书周显，当年她父皇的臣子之一，如今成了李承嵇的心腹。

“周大人慎言。”

萧衍挡在楚明懿身前，声音冷得像冰。

“这是本王府上的侍女。”

楚明懿站在萧衍身后，低垂的眼帘一言不发。

宫变之后，李承嵇只是秘密关押她。

经过豆蔻一事，萧衍又在府内议论楚明懿的身份，其余的应当不会再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果不其然，周显讪笑道。

“下官眼拙，只是这模样，这气度，实在是像极了那位......”

他意有所指地拖长了音调。

“不过话说回来，王爷好雅兴，连贴身侍女都要找个替身。”

萧衍的眼神陡然一厉。

楚明懿感觉到周围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她轻轻扯了扯萧衍的袖子，低声道。

“王爷，时辰不早了。”

太和殿，殿内灯火通明，熏香缭绕。

萧衍的坐席在李承嵇左侧首座，楚明懿垂首站在萧衍身后，目光悄悄打量着殿中的一切。

李承嵇夺权仅仅不到半年，就已经组织了一次世家民间选秀。其中新秀中位分最高的便是周贵妃周嫱。

周嫱正得恩宠，连同周家在上京一并更显贵了。她倚在李承嵇怀里，纤纤玉指捻着一颗葡萄，娇笑着递到李承嵇唇边。

李承嵇低头咬住葡萄，手指却暧昧地摩挲着她的下巴，惹得周贵妃一阵轻笑。

楚明懿暗中注视着周贵妃，她真的很美，绯红的宫装映着如雪的肌肤。

曾几何时，她父皇的后宫也有过这样的妃子，娇媚动人，却如菟丝花般依附于帝王。而如今，这后宫早已换了主人，连那些争宠的手段都如出一辙。

忽然李承嵇像察觉到什么一样，目光越过殿中歌舞，直直落在楚明懿身上。

仅一瞬，又落到身边的萧衍身上。

“松年来了。”

松年是萧衍表字，楚明懿曾在他的书案上见过。

李承嵇笑眯眯地开口，“朕还想着松年事务繁忙，今年除夕宴，你会不会找借口推脱呢。”

李承嵇面上带笑，实为试探，萧衍一介臣子对政事倒是比他这个皇帝还上心了。

萧衍自然听出其中意思，拱手道。

“陛下说笑了，做臣子的再忙也忙不过陛下，陛下日理万机定要时刻注意身体，况且今日陛下设宴，岂能不来？”

李承嵇哈哈大笑，挥手示意开宴。

楚明懿在萧衍身边为他斟酒布菜，两人各怀心思。

“王爷尝尝这个，”她夹了一块鲈鱼脍，俯身送到萧衍面前的食盘里，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

“周贵妃一直盯着我。”

萧衍执筷的手微微一顿，眼角余光扫过对面席位。

果然看见周嫱正斜倚在李承嵇身侧，一双丹凤眼却死死盯着楚明懿，涂着蔻丹的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酒盏边缘。

“专心布菜。”

萧衍低声道，借着接酒的姿势，宽袖一展，恰好挡住周嫱探究的视线。

楚明懿会意，低头时木钗上的流苏轻晃，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隐秘的屏障。

“怎么回事？她应当不知道你的身份……”

萧衍追问，楚明懿抿了抿唇。

“许是李承嵇刚才多看了我几眼吧。”

“嗤”的一声，萧衍没忍住笑。

楚明懿抬眸看他，“王爷是觉得我自作多情？”

萧衍唇角微扬，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本王只是觉得你大胆，竟敢当面就敢直呼他的名字，现在他可是皇上。”

他说着，眸光一闪看向上座那个与周贵妃嬉笑的男人。

楚明懿呼吸一滞，没再接话。

户部侍郎郑宇的酒杯突然跌落在地，他死死盯着正在为萧衍布菜的楚明懿，胡须颤抖着。

“昭……昭宁公主？！”

这一声惊叫让整个太和殿瞬间寂静。

楚明懿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保持着俯身布菜的姿势，昏暗的光线遮住了半边面容，她从答应随萧衍进宫就知道要有这一遭。

“郑大人醉了，”萧衍轻笑道，“不过是府里的一个奴婢，名唤绾绾。”

“这这这……”

郑宇显然是不信的，首座的李承嵇忽然嗤笑，细嚼着这个名字。

“绾绾……”

楚明懿俯身叩拜。

“奴婢绾绾，正是永安王府侍婢。”

李承嵇的目光停留片刻，楚明懿抬眸正好与他对视，李承嵇会意。

“昭宁公主早已自缢，也不怪郑爱卿认错，这小侍女眉眼间倒真有些像那楚明懿，”他意味深长地看向萧衍，“难怪松年破例收作贴身人。”

“陛下说笑了。”萧衍面色如常，三年前他和楚明懿的事人尽皆知。

“是下官老眼昏花……”郑宇讪讪退下，周显和他搭话道。

“不怪郑兄，方才在殿外我也险些认错。”

席上众官员纷纷缄默不言，经此一事，纵使他们如何见解，既然陛下已经发了话，那就只能当做二人之间不相干。

酒过三巡，周嫱突然娇声道。

“陛下，光是饮酒多无趣，不如让臣妾献舞一曲？”

“爱妃舞姿倾城，朕求之不得。”李承嵇抚掌大笑。

在座的目光很快被周贵妃吸引过去，楚明懿盯着面前的果盘出了神，一时无言。

萧衍凝视着上座那个醉眼迷离的帝王，手中的玉杯映出扭曲的倒影。

李承嵇正搂着美人的腰肢放声大笑，金冠歪斜，龙袍领口沾着酒渍，哪里还有半分当年云州大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