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烟雨楼

　　“老爷，不妨找个替死鬼接下此事”。

方定边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老仆林宏远正附在自己耳边。

“万万不可，不分是非，罔顾律法，不是为官之道”。

“老爷，过不了这关，这官都要没了，还管什么为官之道”？

“若是为了官位不择手段，那这个官不当也罢”！

“那小姐怎么办？”林宏远此时也急了。

“若为救一人而害一人，那我和害妹妹的凶手有什么分别？就算妹妹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

“老爷可以找一个死囚，反正都是一个死，也不算害人”。

方定边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登时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浑身浴血的慕惊羽终于赶了回来。

火光映入他的眼眸化为无尽的怒火。他不知道到底是谁要对他们家赶尽杀绝，但他知道，他会揪出这帮畜生让他们千倍万倍的偿还。

慕惊羽脑海里不断闪现着父亲的嘱托以及和家人相处的点点滴滴。顾不上伤心和痛哭，也顾不上考虑自己的安危。驾马冲进大火，像极了扑火的飞蛾！

老伙计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长嘶一声，跨过惊慌的人群，越过燃料的门槛，消失在火焰之中……

方定边看着为了家人义无反顾的慕惊羽，仿佛看到了自己，这一刻他做了一个决定。

抢过一个老乡的水桶，从头到脚浇下，毅然冲入火场。

林宏远被老爷突然的举动惊的愣在原地，根本来不及阻拦。等他反应过来方定边已经冲了进去。

林宏远没有犹豫，有样学样的模仿着老爷的操作，一瘸一拐的冲了进去。

“慕将军，倘若还有人活着就一定在灵堂，去那里找”。方定边望着远处四处张望的慕惊羽大喊。

“多谢方知县，还请速速离去，这里很危险”！

慕惊羽感激的望了他一眼便驾马向着正厅冲去。

方定边正想回头，猝不及防之下被一把推倒在地。

疑惑的抬头看去，门柱轰然倒塌砸向自己方才所在的位置。而这个位置此时却换了另外一人。

“林叔快躲开”！方定边撕心裂肺的大喊。

说时迟那时快，林宏远发力往前一蹿，扑倒在方定远身旁，惊险躲过倒下的的巨大门柱。

两人无不喘了一口大气。可还没等他们起身离开，随着门柱的倒塌，大门顶部因失去支撑和平衡，轰然砸了下来。

“妹妹，林叔对不起了”！方定边绝望的闭上双眼，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灼热的面庞忽然感受到一丝温凉，然后就是浑身仿佛被千斤巨石压的喘不过气来。

方定边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林宏远那满是鲜血的脸。

“老爷，一定、要要活下去，小姐还等着你去救，老奴能做的只有”

声音戛然而止，口中的鲜血却还在不断滴落，落在方定边那张伤心欲绝的脸上。

林宏远是被父母卖入方家为奴的。那时他十五岁，比方定边大上十岁。他负责照顾方定边，当然也是玩伴，两人感情非常深厚。

方定边父母去世后不久，就写下放奴文书，希望林宏远能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却说：“照顾老爷和小姐一辈子就是老奴想要的生活”。并决然烧掉了放奴文书。

父母的抛弃，一直以来都是他内心最深处的痛，他怎么忍心抛弃自己早已视作子女的方定边兄妹呢。

在最危急的时刻他爆发了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力量和勇气，护住了自己的孩子，他知足了。含笑看了最后一眼让自己骄傲的孩子，缓缓闭上双眼，有死而无憾……

比之身上的重负，心中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痛楚更让方定边难以承受。点点滴滴的往事在脑海中不断浮现。

“林宏远，快点给本少爷把风筝救下来”！

“好的，少爷，您稍等一下”。

笨拙的少年艰难的爬上院中的桂树，试图去够挂在树枝上的风筝。

少年还未长开，身材并不高大。颤抖的双腿和憋红的脸蛋略显滑稽。引得下方的稚童大笑不已。

笑声引起少年的注意，低头往下一看，瞬间头晕目眩，身体也不听使唤跌落下来。

好在有树枝的缓冲，并不致命。但左腿却好像摔断了。

稚童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少爷，风筝没有救下来，对不起”！

少年试图要站起来，身体传来的疼痛却令他不得不放弃这个举动。

稚童被少年的话语惊醒，看着被树枝划伤的少年，陶陶大哭起来……

“少爷，我没事，你别哭啊”！

少年忍着巨痛，强装出一丝微笑。

哭声引来了府上的众人，方员外看了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命令管家去找医师过来，并让众人不要挪动少年之后便带着稚童离开了。

“你知错吗？”

稚童跪在祠堂抬头仰望着一改往日慈祥模样的父亲，心中充满了恐惧。

“孩儿知错”。

“你错在哪”？方员外并没有给儿子的含糊其辞盖棺定论，追问道。

“孩儿不知”。

稚童怯声说着，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一个几岁的孩子又哪里知道什么是非对错。

“你有两错，把手伸出来，记好了，记一辈子”！

“第一错：忘恩负义。林宏远对你怎么样，你不会不知道，而你却为了一己私利让他置身危险之中。该打”！

戒尺触碰到皮肤发出清脆的声响，稚童却若有所思的停止了哭泣。

“第二错：说谎。知错便是知错，不知便是不知，而你却碍于我的威严说谎，不肯坚守自己的内心。该打”！

戒尺再次落下，稚童竟然面带笑容坦然接受。

“今天就在这里跪着吧，不准吃饭，好好反省反省”！

方员外看着儿子通红的手，隐藏起眼角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心疼，拂袖而去。

正午却有一个小斯偷偷溜进祠堂。

“少爷，快吃吧，一会儿被老爷发现可就惨了”！

“谁让你送的”？

稚童并没有马上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想来是母亲送的，却听到一个令他意外的名字。

“是林宏远，他听说少爷因为他的事在这里挨训，还不能吃饭，特地拜托我送的，并且让我告诉少爷，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下来的与公子无关，请少爷不要自责”。

稚童此刻的心情无法用言语形容，羞愧？自责？还是其他，最终他答应了下来，并让小斯先走。

但他却没有吃小斯送过来的食物，是的他又说谎了。他不知道他是否又做错了，但他觉得，他要遵循自己内心的想法。

既惩戒了该受处罚的自己，又不辜负林宏远的关心。

至此之后，林宏远落下了腿疾，稚童不顾众人反对，把林宏远留在自己身边并改口林叔。

“老爷，恭喜您金榜题名，老奴就知道您一定会高中，特地学了一道鲤鱼跃龙门，好好庆祝一番”！

林宏远从放榜处一瘸一拐的跑着笑着，仿佛是他自己中了一般。

跑的太急，加上身体不便，扑腾一下就摔倒在门槛前，一颗门牙应声而落。

方定边赶紧将他扶起，刚想问有没有事。看到的却是滑稽的场面。

“鱼儿跃过门槛了”

林宏远喘着粗气，恰着腰，看着门内的鲤鱼，哈哈大笑，露出漏风的牙齿。

方定边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直到笑出了眼泪。是开心的还是悲伤的，他也分不清楚。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他特别想尝尝林叔做的鲤鱼跃龙门的滋味。

“老爷，夜深天凉了，公务明天再做也不迟”。

林宏远瘸拐着将披风披在看案卷的方定边身上。

“百姓身处疾苦，岂容我丝毫懈怠。林叔您身体不好，也早点睡吧，我看完这一本就睡”。

“你眼里只有百姓，而我眼里只有你”林宏远嘟囔着走远了。

“看来要给林叔买件棉衣了”。

方定边看了一眼略显单薄的背影，喃喃道。

“明天就把父亲留下的那个砚台当掉，也给妹妹买一件”。

“不”！

方定边大吼，就像当年桂树下大哭的稚童一样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