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很好

　　病房门终是打开，陈俊明就看见那个男孩给陈默讲题，他走过去，桌上赫然展开一张满分的数学试卷，上面笔迹清秀，写着它的主人名字:“余阳”。

余阳见陈俊明走来，当即站起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他。

陈俊明坐下，看着病床上的女孩，尽量控制自己说话的语调，温和的说:

“默默，感觉身体怎么样？”

陈默将摊开的试卷折叠，停住笔。

“很好。”

她的话对他依旧很少，却也简洁明了。

“那你等会吃过午饭，下午爸爸带你出院。”

陈俊明松了口气，连语气都带了点小心翼翼，生怕陈默的那种病加重。

说白了，是迟来的愧疚压上心头，加上一时之间，让他不知道如何和面前这个单薄瘦小的女儿做父女了。

陈默听到“爸爸”两个字眼时，眼中总算泛起了些涟漪，石子落湖，微不可见。

她点头说好，一切都顺着陈俊明的意走，她扮演好女儿的角色。

余阳不知道陈默和她父亲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他也没有探究，而是借着给陈默打水的由头走出病房，留给她们二人独处的时间。

这世界上所有关系都复杂，包括爱。

所有的难言之隐都夹杂着千万句抱歉，解铃还须系铃人。

余阳离开后，陈俊明收好病床上的桌子。

他打开阳台的窗户。

窗户外是一棵枫叶树，因为冬天的到来，那上面光秃秃的，叶子也掉的一干二净。

他转头看陈默，后者则靠在枕头上，安静的看着书。

不沟通，不交流，她也不会主动挑起话题。

他们之间，陈默做的永远都是听话的一方，他们的家庭关系与其他人相比有些不同，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要更加轻淡。

什么时候，他竟然和他的女儿走到了这一步呢。

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想静下心来坐到她面前，想好好听她讲话，听她和阿嫲在那个小镇相处的日子，再听听她眼里关于这个城市的春秋四季，问问她，

默默，待在我们身边你难过吗，这些年来你是不是很累啊，怎么每次看向你的时候，你总这么木讷寡言啊。

可是因为那愧疚，他又开始想逃避，他不敢去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太诚实了，他怕一旦两人相望，他就能看到她的这些年来所有的苦楚伤痕。

他怕自己托不起她的悲伤。

他将目光瞥向楼下，透过枫叶树的枝桠，他看见一个父亲抱着自己幼小的女儿转圈，小女孩手里还拿着冰糖葫芦，嘴角的笑容灿烂可爱，他们之间温馨又幸福。

站在窗户前的中年男人苦涩的笑。

陈俊明啊，做父亲做到你这种地步真是失败。

躺在病床上的女孩余光瞥见男人站在窗户边许久，不知他心在想些什么，只觉得那背影一时之间像老了十岁。

她有些恍惚，妄自揣测，莫不是自己得了绝症。

随后摇头暗笑自己在做梦。

她将目光重新投向手中的书，书上密密麻麻的墨水字，是余阳做的笔记，不难看出他写得有多认真。

新年即将到来，期末也要来了，她得考个满意的分数让她的父母对她不那么糟心。

-

余阳下午有体训，他给陈默买了一大堆零食放在陈父汽车的后备箱里，像逗小孩一样，拿出包草莓味的QQ糖放在陈默手里

“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明天见。”

陈默对他这种体贴莫名有些惶恐不安。

她小心翼翼的问:“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好到我有些陷入梦中一样。

她抬头直视着少年，像是要看进他的眼睛里去。

他对她好的太过分，她已经不能够做到完全的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如果说白云山的那个奖励她能以同样价位的玩偶感谢回去，十七岁的生日礼物她可以在他的十八岁那天回礼回去，那现在呢。

他在她生病时的体贴照顾，对她细致入微的示好，她又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去劝说自己接受呢。

陈默就是这样一个矛盾又纠结的人，十几年来没受到过一点来自外人的温暖，突然有一天一个人划开云层，顶着烈阳走到她面前，将她过往悲伤小心收藏，抚慰，她却又打起了后退的想法。

少女的目光执着又坚决，像是铁了心要从他的口中听到答案，不死不休。

余阳撕开草莓味的QQ糖的包装袋，从里面拿出一颗塞进她的嘴里，她的唇触到他的手指尖，似是安抚她的情绪。

他站在她面前，目光灼灼，像穿越了几个世纪一般才走到这里。

认真的回答她:

“因为你很好，所以我才对你好。”

QQ糖被陈默咬开，口腔中溢满甜甜的草莓味，她的心随着余阳的话变得有些不听使唤。

她的心跳飙升，如果世界开了静音，那么眼前的这个人一定能听到她强烈的心跳声。

陈默想哭，眼睛有些肿胀。

余阳将后备箱关上，说:

“这个世界给予的善意不多，但是你可以永远相信我，我对你的好全部都是出于真心，不求回报，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和你做朋友这件事情，我觉得很幸运。”

旋即一笑，又补充道:

“媛媛和李墨他们也这么认为，所以在接受我们的好时，你千万不要有负担，你就安心的，大胆的在我们面前做你自己就好。”

陈默听到最后，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下来。

她哽咽摇头:“我没那么好。”

我的过去好难堪，难堪到我自己都不想回忆。

余阳轻轻揩去她的泪，他逗她:

“你这只猫很爱哭啊。”

她低头小声反驳:“才没有。”

“想哭的时候多吃点糖，这样就算眼泪是苦的心也是甜的。”

“我走了啊，陈默同学，明天见！”

他朝她招手再见，许下明天见。

光秃秃的枫叶树下，是他奔跑的背影，张扬又肆意。

陈默看着自己手里的QQ糖，从中拿出一颗放进嘴里，咬开，开心的笑了。

那我以后对你们也更好一点，因为认识你们，我也觉得无比幸运。

-

陈俊明从后视镜默默看着车后发生的一切，他们说话声音小小的，两个人都在迁就着彼此，见少年走后，他摇下窗户笑着朝女孩说:

“默默，我们回家吧。”

陈默上车后，坐在后座，拉下安全带时，陈俊明装作有意无意的提起余阳。

“默默，刚刚那个小伙子是你们班的吗。”

陈默听后一顿，手中的动作也跟着停下来，心下一冷，故作不在意的语气回答:

“我们班的，只是同学而已。”

她话语间戒备心很强，生怕陈俊明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然后告诉王连燕，以王连燕的脾性她会闹进学校，拉着余阳咄咄逼人。

陈俊明抿唇，没有继续问下去，换了个话题。

“前阵子是你的生日吗。”

几天前他回家时看见陈默房间的门敞开着，他走过去想帮她关掉，过堂风穿过，她桌上的贺卡随之落下，上面写着祝她生日快乐。

他现在问，好像问的太迟了。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红绿灯时，他转头看向后座的少女，后者则已经闭着眼沉沉睡去。

他沉默了，转头看向窗外，空中飘起小雨，车窗上渐渐多了无数雨点，这雨来得急，没有一点准备，瞬间变大。

他想起许多年前，陈默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那时的他正在外地工作，接到母亲电话时，病房传来属于婴儿尖锐的哭泣声，划破天空，用力又动听。

电话前暴雨夹杂着新生儿的哭声。

他在电话背后同样哭泣，他激动啊，他做父亲了。

谁会想到许多年后，他们之间剩下的只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