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银月

　　从国公府出来时，六驾马车已经被宝树占满。

后面还有一辆庄雪澜向祁氏借的小车，里面全是女眷们送的添妆礼。

庄雪澜本来还担心自己要空手入宫，现在看起来是多虑了。

银月把一对眼珠子瞪大，对这天降的富贵毫无心理准备。

庄雪澜笑着安抚她：“你家小姐很快就是贵妃啦，以后赏赐还多着呢！”

她命令侯府的家仆先将东西拉回去，交给金戈收拾入库。

自己则抓了两顶帷帽，带上银月朝大街走去。

“小姐我们不回府吗？”

“不回去，我刚才没吃饱。”

适才国公府的宴席上大家都忙着相互应酬，她也正襟危坐，根本没吃进去几口。

她其实思念大夏美食已到了入骨的程度。

在这种场面上，却无法吃得尽兴，像个饿死鬼投胎。

严格来说，前世她空着肚子批了一夜文书，确实算半个饿死鬼。

想起刚才宴席上肥油油的烧鸡、清香扑鼻的各式春菜，真是可惜……

“我记得附近有一家饭菜出名的酒楼，叫……松鹤楼？”

银月点点头，“对，就在转过去那条街。”

“刚才塞给你的荷包收好了吗？”

适才有高官夫人赏了几个金馃子，她全部偷偷给了银月。

银月从怀里取出个绣牡丹花点金蕊的小荷包，摊平手掌，倒出五个小小的金元宝。

“走！本小姐今天请你吃顿好的。”

庄雪澜收起金元宝，拉着银月一起小跑起来，心情极好。

松鹤楼。

朱红的酒旗招展，店内人满为患，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喷涌而出，引过路人垂涎。

二楼的雅间中，两个女子正在大快朵颐。

清蒸白鱼、湖虾蒸蛋、樟茶鸭、蜜汁火腿……通通都是庄雪澜上辈子梦里才吃到过的。

庄雪澜拿起筷子，忍不住有些狼吞虎咽。

薄如蝉翼的火腿，裹着晶莹的蜜汁入口，鲜咸甜糯，浓郁的香味瞬间充斥在唇齿之间。

美味到她差点落下泪来。

一只大鸭腿被夹到了银月碗里。

“吃啊，跟我还客气什么？”

银月满脸受宠若惊，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明显感觉到，大小姐对自己不一样了。

虽然她和金戈都是自小伺候大小姐的，但金戈外向、会来事，她则安静木讷，用院子里其他人的话来说，呆木鸡一只。

从前大小姐重要的事都是让金戈去办，自己则默默做一些不入眼、但又马虎不得的。

譬如小姐早起洗脸，她负责把水对到合适的温度，既不能过烫，又要考虑不同季节铜盆抬进去途中会凉掉的那一点。

当然，最后把水端进去的人是金戈。

但是从今天早上开始，一切开始不一样了。

庄雪澜不但把金戈赶走，让自己贴身服侍，甚至让肖嬷嬷瞒着金戈带自己去取先主母的私库！

这可是一等大丫鬟的权利。

难道日后大小姐进了宫，成了贵妃娘娘，也要让自己做掌事宫女？

她哪配呀！

想到这里，银月猛地闭上眼睛，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庄雪澜正吃完半条白鱼，见状哑然一笑。

“你这丫头想什么呢？”

银月嗫嚅道：“金戈姐姐之前来叫我的时候说她不嫁人了，会跟着大小姐一起进宫。”

“所以呢？”

“所以……就是，金戈姐姐她……”

庄雪澜放下筷子，抓住了银月的小手道：

“傻丫头，我看重你并不是因为别人，金戈要留下或是嫁人都不相干。”

“我信任你，因为你是银月。”

她鼻尖微酸，想起了前世在银月身上发生的惨剧。

到西凉后不久，银月就被一个贵族的傻儿子看上了。

宛青焯连问都没问，直接派人将银月抬走。

等第二天早上，她到处都找不到人，一问才知，木已成舟。

她闹过。

但那时自己连脚跟都没站稳，说话更没有任何人听。

晚上宛青焯牵了一只白骆驼回来，说换一百个银月都足够了。警告她不要再闹，奴隶就是连牲口都不如的东西。

之后许久，她都没能再见到银月。

直到饥荒蔓延到西凉国都，庄雪澜种植成功的稻米被流民拦截在半道上。

祖父的军师傅老先生在寻找矿脉的途中失踪，她带去人手几乎都被派出去寻找了。

那贵族提出用王后换粮食，宛青焯同意了。

当夜，庄雪澜被敲晕抬走。

清醒后她睁眼看见的，是皮包骨头、满身伤痕的银月。

银月解开她手上的绳索，带她从一处破损的小门钻出，又给了一壶清水和几张胡麻饼。

自己却被贵族养的猎犬发现，抓了回去。

庄雪澜四处躲藏，靠这些东西撑到了傅老先生和众人归来。

粮车也回来了，国都的饥荒迎刃而解。

宛青焯将她接回大帐，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在往后的恩爱中夹杂了一丝恭敬与忌惮。

庄雪澜带人去救银月。

见到的只有一具被刮得干干净净的枯骨。

她被他们吃了。

那贵族的傻儿子举着一块肉干，嘴里喊着“香！真香！”

庄雪澜不敢想象，银月在死前到底遭遇了什么？

她只能把一口银牙咬碎，掺着鲜血咽下，继续与宛青焯周旋，扮演睿智圣洁的西凉王后。

好在经历艰难险阻，最后她成功了。

贵族一家被千刀万剐。

但那个傻笑起来露出一对浅浅梨涡的银月，那个在屋外一趟趟为她兑水的银月，却再也回不来了。

“小姐，你怎么哭了？是我说错什么了？”

银月见庄雪澜突然泪如雨下，连忙双膝跪地。

“你没有，你很好。”

庄雪澜把她一把拉起，按在凳子上。

“银月，我知道她们背后说你傻。但我知道你不是，你心思细腻又一片忠心，我很喜欢你。”

银月傻兮兮地乐了，“不是背后，当面也说。”

“以后我不许他们说，谁说了打谁的板子！”

银月笑容黯了黯，眼神中带着一抹担忧：

“小姐，你真的甘心进宫吗？皇上他……”

说到这，她声音压得很低：

“他都六十多了！我娘说过，女人这一辈子只有嫁给爱情才能十全十美。”

听到这个问题庄雪澜恍了神，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还从来没人问过她的想法。

“银月，你玩过七巧板吗？”

银月摇摇头。

“是西域的一种的玩具，有七块不同形状的木板，最后拼在一起是个方快。”

庄雪澜简单解释了一下，这是她前世闲暇时的爱好。

“人也可以看作由七个部分组成，出身、财富、地位、容貌、体格、性格和理想，但每个人的形状和尺寸都不一样。”

“你知道‘嫁给爱情、十全十美’这八个字，有多么玄妙和渺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