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字碑林

　　九嶷山·堕神涧

陆离踏入雾瘴时，腕间红绳突然绷断。

血珠尚未落地，便被风中呜咽的碑文吞噬。举目四望，十万石碑参天而立，每块碑面皆空白无字，碑底却盘踞着不同形态的阴影——有龙尸缠剑的，有佛首生鳞的，最诡谲的是某块残碑下压着半具仙傀，面容与红蓼一般无二。

“无字碑林，葬无名因果。”

天机阁主的传音自腰间玉牌传出，“你脚下踩的，是太始纪年第一位弑神者的头骨。”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塌陷。陆离坠入碑底墓穴，腐气中浮出盏人皮灯笼，照亮壁上血书：

“杀师者，断轮回九千载；弑神者，葬名姓于永夜。”

巳时，活祭开碑

墓室中央的青铜鼎自发燃起幽火。

鼎中沸腾的并非油脂，而是凝固的时光——陆离看见无数个自己在碑林间厮杀，每个时空的结局都是被无名碑吞噬。

“要开碑，先献祭。”

阴影中走出个披麻戴孝的老妪，怀中抱着块灵牌。牌位无字，却不断渗出墨汁，在地上汇成紫微帝君的脸：“选个你最珍视的记忆喂给碑灵，换一刻钟的真相。”

陆离屈指弹向灵牌，灰雾凝成刀刃：“若我选你的命呢？”

老妪怪笑着退入碑影，灵牌炸成毒蜂群。蜂刺触及的皮肤瞬间石化，陆离不退反进，任由半边身躯凝固，将太始印按在最近的碑面——

“咔嚓！”

碑体裂开细缝，涌出的不是灵气，而是粘稠的黑血。血中浮出段被抹除的历史：

红蓼跪在混沌海，将诛神刃刺入自己眉心，刃尖挑出团鎏金光晕……那分明是永恒本源！

“原来第一枚碎片，是她给的……”

陆离的石化蔓延至脖颈，意识却愈发清醒。碑林开始旋转，每一块无字碑都映出红蓼消散前的泪眼。

午时，碑灵噬心

当石化覆盖全身时，陆离听见了碑灵的恸哭。

十万道声音在颅骨内炸响，竟是他轮回中所有杀戮对象的哀嚎。最刺耳的是个童声：“大哥哥，为什么用我炼成剑傀呀？”

记忆闪回：雨夜破庙，他将濒死的乞儿炼成傀儡，只为替红蓼挡下巡界使的追魂箭……

“因为你们挡路了。”

陆离突然震碎石化外壳，飞溅的碎屑化作剑雨。碑林应声哀鸣，无字碑面浮出血色铭文——竟是《太始律》的残章！

老妪从碑影跌出，麻衣被剑气撕成碎片。她干瘪的胸膛赫然刻着锁魂咒，咒文中心嵌着枚永恒本源的碎片：“你竟敢毁碑？！”

“错了。”陆离并指挖出碎片，任黑血喷溅满脸，“是碑在求我毁了它。”

碎片融入太始印的刹那，整座墓穴开始坍塌。碑林集体倒伏，形成通往地心的阶梯。最深处传来锁链挣动声，伴随含糊不清的哼唱——

那是红蓼哄他入眠时的童谣！

未时，永镇龙台

地心熔岩海中，矗立着九根盘龙柱。

每条龙尸的逆鳞处都钉着枚青铜楔，楔上刻满弑神者的名讳。陆离踏火而行，看见中央祭坛上悬浮的冰棺——棺中少女着巫祝袍，双手交叠护着团鎏金光晕，眉心莲纹与红蓼别无二致。

“第二枚碎片。”他伸手触碰冰棺，却被龙吟震退。

盘龙柱上的尸体集体睁眼，龙息凝成紫微帝君的法相：“师弟，这丫头的三魂七魄，可是本君亲手缝进龙脉的。”

陆离背后文骨暴起金光，熔岩化作墨色莲台：“巧了，本尊最擅长的……就是拆线头。”

太始印凌空炸裂，灰雾中浮出十万碑文。那些弑神者的名讳自动重组，凝成斩龙铡刀劈向盘龙柱！紫微法相挥袖引动天雷，却见陆离咬破舌尖，以血为墨在虚空疾书：

“今日方知我是我，斩尽前尘不留名！”

龙柱应声崩塌，冰棺中的碎片破空而至。第二枚永恒本源入体的瞬间，陆离瞳孔裂成双瞳——一瞳流转星海，一瞳深藏虚无。

申时，因果倒悬

熔岩海凝固成镜面，映出陆离的前世剪影。

镜中“太始尊者”正在剥离七情，每道情丝落地都化作人形：喜是娇憨少女，怒为赤发罗刹……而“哀”之化身，赫然是冰棺巫祝的容貌！

“哀魄红鸾，拜见尊上。”

巫祝残魂自镜中踏出，指尖缠绕着陆离的红绳，“当年您将我封入龙脉时曾说，再见之日，便是永恒归位之时。”

陆离腕间红绳突然勒入血脉，将两人命运线强行绞合。剧痛中，他看见真相：

红蓼根本不是神性化身，而是他亲手剥离的“哀魄”！所谓永恒本源，不过是七情炼化的幌子……

“尊上还是这般狠心。”红鸾轻笑，身影淡入红绳，“但您忘了，哀莫大于心死……”

地心开始湮灭，紫微帝君的笑声自四面八方涌来：“难怪寻不到哀魄，原来师弟玩了一出灯下黑！”

陆离震碎虚空遁走前，最后瞥见镜中残像——

少年紫微跪在太始座下，手中捧着的拜师茶里，沉浮着半枚带血的永恒碎片。

酉时，七情战场

陆离从虚空裂缝跌出时，掌心还攥着半截红绳。

眼前是片琉璃色的荒原，天空垂落七条瀑布——赤红怒涛、靛蓝哀思、苍白喜泪……每条水帘都奔涌着纯粹的情绪之力。水雾中浮出人影，正是他在熔岩镜中见过的七情化身！

“尊上可知，喜怒忧思悲恐惊……”

喜魄少女赤足踏浪，腕间银铃响彻荒原，“我们被剥离时有多痛？”她指尖轻点，喜泪瀑布化作糖霜暴雨，触及之物皆扭曲成滑稽的笑脸。

陆离左臂瞬间异化，五指膨胀成气球状的肉瘤。他并指斩断腐肉，灰雾中浮出判官笔：“那你们可知，被七情操控的众生……又有多蠢？”

笔锋搅动怒涛，赤红瀑布凝成血刃劈向喜魄。少女嬉笑着消散，再现身时已贴在陆离后背：“杀我呀，就像当年那样……”

太始印突然发烫，第二枚永恒碎片在丹田炸开。陆离瞳孔的虚无之眼骤然睁开，喜魄尖叫着融化在阴影中：“你竟然容纳了‘无’？！”

戌时，悲雨惊雷

荒原随情绪更迭变幻。

忧思化作的藤蔓缠住陆离脚踝，每根刺都在注射记忆毒液；恐魄召来阴兵借道，马背上骑着的赫然是他轮回中的至亲；悲瀑更是凝成红蓼的模样，握着他当年赐予的诛神刃刺向心口！

“你舍不得的……”悲魄红蓼泪眼婆娑，“杀了我，就真的只剩虚无了……”

刃尖抵住胸膛的刹那，陆离背后文骨爆出金光。千万道碑文破体而出，将荒原钉成巨大的标本架：“本尊的确舍不得……”

他徒手捏碎悲魄咽喉，任由黑血溅满脸颊：“舍不得你们演得这么卖力。”

七情瀑布同时倒灌，荒原中心升起祭坛。紫微帝君的法相端坐其中，掌心悬浮着三枚永恒碎片：“师弟的七情宴，可还尽兴？”

亥时，弑师证道

陆离的判官笔刺穿法相虚影，却见紫微真身从祭坛走下。

青年帝君披着染血的拜师袍，腰间挂着当年茶盏的碎片：“你总说我欺师灭祖，可最初教会我‘弑’字的……是谁？”

记忆被强行撕开——

少年紫微跪在雪地，手中剑抵着垂死的魔修。

太始尊者抚过他发顶：“弑字有三重境界，弑敌，弑亲，弑己。”

剑锋调转，刺入魔修怀中女童的心口。

“那孩子是忧魄转世。”紫微轻抚茶盏碎片，“您教我剜出她的心来炼丹时，可曾想过今日？”

七情荒原开始坍缩，永恒碎片自动飞向紫微。陆离的文骨浮现裂痕，却嗤笑出声：“师兄错了，弑字还有第四重……”

他徒手挖出胸腔跳动的文心，其上缠绕着红绳与灰雾：“弑道。”

文心炸成光雨，每一滴都映出紫微弑师的画面。帝君手中的永恒碎片突然反噬，将他右臂腐蚀成白骨：“你竟然把哀魄……种在文心里？！”

子时，残局新弈

当荒原彻底湮灭时，陆离躺在血泊中，手中握着第三枚永恒碎片。

紫微的断臂化作黑鸦盘旋：“师弟好算计，连自己的文心都敢碎。”

“跟师兄学的。”陆离咳出内脏碎块，却笑得畅快，“毕竟当年那盏拜师茶里……你掺了半枚‘怒魄’。”

黑鸦炸成血雾，虚空传来紫微的闷哼。陆离艰难起身，发现置身于天机阁的观星台。阁主正在擦拭星盘，盘中星辰竟是七情化身的碎片！

“碎文心换三枚永恒，这买卖划算。”老者屈指弹飞血渍，“但红蓼的哀魄只剩七日寿数，你确定要用来补全太始印？”

陆离望向掌心哀魄凝成的红绳，绳结处系着粒冰棺残片：“换个问题……”

他扯断红绳抛入星盘：“若用永恒本源重写《太始律》，能否逆斩轮回？”

星盘轰然炸裂，阁主白发狂舞：“疯子！你可知这意味着……”

“意味着诸天神佛都要重头来过。”陆离吞下第三枚碎片，瞳孔彻底化作灰烬色，“包括你，天机老鬼。”

丑时，逆命焚天

天机阁的星尘簌簌坠落，在陆离脚边凝成血色谶言：

“七日烬，哀魄殁；永恒聚，苍生覆。”

阁主白发间浮出龙角虚影，那是太始纪年最初的“文明烛龙”印记：“你可知红蓼为何能承载哀魄？因她本就是《太始律》的活祭品！”

虚空裂开万道缝隙，每一道都映出残酷真相——

红蓼被钉在律典之上，七根青铜楔贯穿四肢。她的血顺着法典纹路流淌，将“弑神者当诛”改写成“弑神者永生”。

“当年你为避天道反噬，抽我龙脊为笔，剥她神魂为墨，写下这欺天律令。”阁主龙瞳燃起金焰，“如今又要用她残魂逆天，当真无耻之尤！”

陆离腕间红绳突然绷直，将他拽入律典幻境。时光在此刻倒流，他看见自己前世的指尖划过红蓼眉心，生生剜出那粒朱砂痣：“此去无期，借你泪痣……镇我杀孽。”

寅时，律典崩殂

幻境中的红蓼突然睁眼。

她的瞳孔没有焦点，掌心却托着枚完整的永恒本源：“尊上，您当年留的退路……该用了。”

法典纹路寸寸断裂，哀魄之力化作飓风席卷星穹。陆离的文骨应声碎裂，每一块骨片都刻着太始律的残章——这才是真正的《太始律》，以他的神躯为纸，七情为墨！

阁主龙爪撕开幻境：“蠢货！她早被紫微炼成律典傀儡，此刻引爆哀魄是要……”

话音未落，红蓼残魂已化作鎏金锁链缠住紫微帝君的法相。九天雷云间传来她的道别，带着释然的笑音：“这次，换我教您……何为弑神。”

永恒本源在紫微胸前炸开，三界响起琉璃破碎之声。帝君冕旒崩散，露出半张被虚无侵蚀的脸：“师弟好手段，连自己的女人都舍得……”

陆离踏着星骸跃起，文骨碎片凝成斩道铡刀：“错了，是红蓼的手段。”

刀光掠过，紫微法相轰然坍塌。但最后一刻，帝君将半枚永恒碎片射入陆离眉心：“这份礼物……望你笑纳。”

卯时，新律初诞

天机阁在晨曦中化作粉尘。

陆离跪坐在废墟间，怀中红蓼的残魂只剩模糊轮廓。她指尖触碰他眉心的虚无印记，轻得像是叹息：“朱砂痣里……藏着你第一滴神泪……捏碎它……”

鎏金光芒闪过，陆离左眼突然剧痛。那粒被剜走的朱砂痣在虚无中重燃，泪珠坠地的刹那，万里焦土绽开墨莲。莲心浮出全新的法典，封面正是红蓼的睡颜。

《无律》第一条：神魔无咎，众生平等。

法典无风自动，空白页上浮现红蓼最后的笔迹：“陆离，这次写我们的规矩。”

紫微的诅咒自深渊传来：“以哀魄铸新律……你果然是最完美的弑神者……”

辰时，无字碑鸣

陆离重返九嶷山时，十万无字碑集体倾覆。

碑底阴影挣扎嘶吼，碑面却浮现同一幅画面：少年紫微跪献弑师茶，茶水中沉浮着红蓼被剥离的哀魄。

“原来你早就知道……”陆离抚过碑文，身后浮出红蓼的虚影。

她虚握着他的手，在最新倒下的石碑上刻字。凿击声惊起寒鸦，晨曦穿透雾瘴时，碑文已成：

“无名者陆离，葬妻红蓼于此。”

“不立规矩，只种春风。”

山风卷着碑屑飞向云海，其中一片落在巡界使的战旗上。旗面瞬间腐化，露出后方遮天蔽日的天庭舰队——紫微帝君的本体，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