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吉日

　　梅疏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往好听点说他是大内的统领，往难听点说他是皇帝身边的一条好狗。

岁玖自然也算不得好人，但若是跟这位阴暗爬行的梅大人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她只肖看上他一眼便清楚他是个什么货色，因此梅疏虽救了岁玖，到如今得到的堪堪只有一句谢谢。

趁着天色不算难看，落日也还尚有余晖，岁玖长身玉立站在梅府门前，美艳婢女替打着一把九骨遮阳伞，岁玖怀里捧着沉香木匣子，有气无力对门口两个守门的青年说：“麻烦通传梅大人，岁玖来访。”

梅疏正在院落中用晚膳，岁玖毫无客气的同他坐下，语气颇为亲切：“梅大人一人用膳？既无美景，亦无美人，岂不寂寞？”

对上岁玖登徒子般的孟浪做派，梅疏冷眼看她，手中夹起一块白糖桂花糕：“岁公子一直都这般有闲情逸致吗？”

“哪里哪里。”

岁玖微微笑道，打开怀里的妆匣子，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副翡翠耳坠子和一根男子束发簪子，岁玖眉眼带笑，似是非常高兴：“梅大人气质卓然，我瞧着你最与绿玉相配，便寻了这两样物件送予你，不知大人可喜欢。”

其实一块原石一共打了三样首饰，无故失踪的那对耳坠子她昨日送给未来夫人了。

梅疏嗓音不由发紧：“你说绿玉与我相配，为何你只戴白玉。”

岁玖存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指上的玉扳指，沉默了一会道：“子矜有所不知，这是亡母的遗物。”

梅疏目光又是一冷：“你如何知道我的表字。”

岁玖站起身，她的身量修长，晃眼就晃到了梅疏身后，双手拢起梅疏长长的墨发，鼻尖嗅到浓浓的梅花香气，梅香苦寒，好闻而悲伤，岁玖在梅疏看不见的地方动作一滞，然后从善如流的给他戴上束发玉簪。

“父亲常说，梅子矜，高堂士，你是我学习的好榜样。”

梅子矜，高堂士，圣人眼，杀人剑。

梅疏头皮发麻，岁玖的手指在发中穿梭，冰凉寒冷，却带着一股子奇异的舒适放松感，梅疏从来没有与活人这么亲近过，他不是很能理解的问：“你今日倒有些不同。”

元宵灯会后他们又遇见过几回，岁玖总是慵懒的纨绔模样，或插科打诨，或避如蛇蝎，从来不肯好好说话。

岁玖微微侧身，与梅疏肩碰肩坐下：“我有二十一了，自然不能再胡闹下去。”

梅疏点头：“觉悟虽迟但到。”

梅疏看着岁玖藕节般的手腕就那么随意搭落在桌子上，她没什么肉，一双骨节分明，清清瘦瘦，看着可怜极了，岁玖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在他咫尺间轻轻说：“梅大人，我要成婚了，新娘子很好，我昨日去见了她，出乎意料的好。”

岁玖的脑海中浮现昨日青衣女子的脸颊，分明不够圆润，不够美艳，不够漂亮，不够华丽，却不敢叫人亵渎。

翡翠绿坠子配上她泠泠的一张脸，堪称女中君子，高雅出尘，举世无尔。

梅疏捏着筷子的手渐渐松开：“你这样的男子，该配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岁玖思索一番：“大概就是思姑娘那样的女子罢！梅大人，吾妹下月初八出嫁，吾初九成婚，届时岁府十里红妆，喜灯高悬，请您一定要来！”

思合燕望着铜镜中的人不言语，素荷端着妆匣站在旁边，语气轻快：“原以为岁公子像传闻中的那样不堪，没想到是这般的绝世颜色，人又好相处极了，我瞧着昨日他专程送姑娘回来，一举一动甚为规矩，对您生了敬爱之心呢！”

思合燕素来爱穿青色，她人也一贯如此淡雅，今日却换了一身深红绛色：“素荷，岁公子昨日来寻我之事，莫要同旁人说起。”

“素荷知道，素荷只是为您高兴。”

有什么可高兴的？

思合燕想，女子一生左右躲不过嫁人，京都荣华富贵纵然令人艳羡，在她眼中哪有高山流水来的自由，后宅阴私害人害己，哪有藏身山野双陆拆白来的快意。

那位岁公子有一张令人惊艳的好相貌，思合燕心神恍惚，隐隐感到不安，这样的人，怎么会一生一世守着自己一个人？

梅疏一只手扶着额头，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冷了下来：“好啊，岁玖，我一定来。”

岁玖心满意足的赔了礼回到府中，岁府的一树梨花纷纷扬扬，明兰微殿下站在树下，手中拿着两卷话本子，岁玖唤婉儿准备一桌茶歇，今夜他们要月下对酌，婉儿福了福身子往小厨房走了，明兰微看着婉儿头上不同寻常婢女的华丽发簪，不经意道：“婉儿姑娘似乎已经到了可许人家的年纪，为何还不放出府去？”

明兰微来岁府寻岁玖时，岁玖常靠着婉儿的肩膀上看话本子，两个人模样甚为亲密。

岁玖轻笑：“婉儿和我一同长大，我哪里舍得她嫁人，再过几年吧。”

明兰微把手中的话本子递给她：“没想到长留是这般怜香惜玉之人。”

他的动作一顿：“你想好了，要娶思大人的女儿？她可是个外室女，虽然你如今没有功名，但正经夫人选此出身，确实难登大雅之堂。”

岁玖接过话本子，过于昳丽的眉眼在一树雪白梨花下便成艳鬼，空谷幽兰，夺人心魄：“殿下，你不在意就好。”

明兰微心跳渐快，他耐住难忍的激动：“长留，你真这么想？”

岁玖轻声道：“自然，当今圣上无子，倘若有朝一日殿下继位，长留不愿再当一个废人。”

她紧紧盯着明兰微，目光如炬，烈焰灼灼：“如果天下没有殿下可信任的人，长留愿当，如果天下没有殿下可托付的人，长留愿成为殿下的后背。”

四月初八，喜灯长明。

繁花烹锦，佳人和鸣。

岁姝是全京都最矫情的小姐，岁玖总是如此想。她不喜欢琴棋书画，却样样掐尖要强，不喜欢硬是学到了京都第一，她不喜欢跟大哥亲近，遇到事情却总是第一个来找他，这样一位娇小姐，长大了也是要嫁为人妇的，再也不能随时随地来找兄长卖惨撒娇了。

思铮是个一身清风的好儿郎，模样周正，心性纯良，岁玖想若自己真是个如假包换的儿郎，也定是这样的风骨吧。

说了一定要来的梅大人没有来，岁玖送别岁姝出嫁，和父亲陪了满座宾客，就开始着手准备自己明日的婚事。

次日，岁府依旧喜气洋洋，准备迎接新妇入门。

岁玖换上喜服，骑上高马前往思府接人，十里长街铺满了喜布，汪洋一片明红，耳边恭喜赞叹声此起彼伏，岁玖拱手致谢，想来她这一生倒是稀奇，以女儿身行男子事，真的古今中外头一个了。

素荷步履匆匆，忙里忙外，今日是姑娘的良辰吉日，她不敢有丝毫懈怠，然而还是在一片慌忙中找不见一枚头饰，她在前院找了半个时辰才在地板上找到，估摸着是前几日妆娘离开时不慎掉落的，找到后便赶紧去找姑娘。

“姑娘，我找到了！”

有些奇怪，怎么喜院里静悄悄的，素荷踮起脚尖推开门，方才还有很多人守在这院子里呢，片刻之后，一声凄厉惨叫在喜院中响起。

岁玖翻身下马，却被一干人等堵住在了思府门口，不止有思府的小厮，还有十几个穿着暗紫色飞鱼服的大内侍卫。

“发生何事了？”

岁玖站在原地，一小厮面无人色颤颤巍巍道：“岁公子，您还是不要进去了，思小姐出事了！”

“都给我让开！”

岁玖神色一暗，快步往前走，跟着灯笼布置寻到新娘子的住所，里面还有两三个穿飞鱼服的侍卫，他们没有拦住她。

岁玖推开贴着喜字的房门，一具红色身影高悬于房梁之上，脚上穿着红色鎏金绣花鞋，脸皮被人划了数十下，四肢用一根奇诡的银线歪七八斜的支撑了起来，看着宛如一个活人木偶。

她在成婚这日戴着岁玖送给她的那对翡翠绿玉坠子，还挂在耳垂上，染了脸上的血。

岁玖呆呆的看着她，那日宝相寺外她唤她思姑娘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怎么没过几日，她就变成了一具无悲无喜的尸体？

素荷缩在一旁早已哭成了泪人，一见到岁玖，就疯了般扑了上来，面目狰狞：“你！是不是你害了我们姑娘！说！你为什么要害她？！”

“我没有。”

岁玖拼命摇头，素荷的力气奇大，一直拽着她的衣领，巴不得让她偿命：“除了你还有谁？我们上京以来，外人只见过你！”

岁玖仍是拼命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颗石子弹到素荷的手上，她吃痛松开了手里的衣领，目光恨恨的看向站在门外的来人。

门外骄阳似火，四月的空气中自带一股暗香浮动，梅疏穿着暗紫色的飞鱼服静静的站在那里，长发随风扬起，逆光中岁玖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说了我一定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