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燕归来

　　昨日细雨绵绵，思远道同卓安下了一盘棋，正值芳菲三月，卓安慢悠悠的落下一子，语气无波无澜，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低垂在胜负已分的棋盘上：“思大人的幼女养在郴州许多年，为何突然接了回来，可是有意参选宫闱秀女？”

思远道落下一子，神色略有忧虑：“少卿知道，我一生忙碌政事，冷落庭院，愧对夫人和铮儿多年，当年醉酒一时做了桩糊涂事，和母亲给我纳的外室亲近生下了一女，事后夫人虽体谅我，但每每看到那孩子的脸，我都觉得于心有愧，为人夫君，为人父母，远道都难以释怀。”

“大人是至情至性之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倒也不必如此介怀，您对夫人的情深可是世间难得。”

卓安正襟危坐在案前，暗朱红的衣襟被窗外的落雨声衬得清晰明亮起来，思远道眉目渐渐舒展开来：“多谢少卿宽慰，我不指望那孩子能入选秀女，说起来，底下田庄子里头长大的姑娘自然比不得京都的高门贵女，只求她能够乖觉听话，毕竟铮儿的婚事也将近了，您说呢？”

卓安微微笑道：“思小公子想要求娶的可是岁大人家中的小姐？听闻岁大人还有一位别具一格的公子，您是想将女儿一同嫁过去，亲上加亲。”

思远道晗首道：“少卿认为岁大人如何？”

“岁大人修筑河道，拨银开粮，朝中新贵，圣眷正浓，若是与他联姻，实在是好事一桩，令公子刚过秋闱，正是结交京都人才的好时机，如有岁大人这位好岳丈，不愁前路无渡，您这步棋，下的正好。”

雨过天晴，卓安唤人撑伞，思远道起身送别这位天子近臣，院落中一树梨花飘落，白色的花蕊尽数落在青石板上，卓安忽然转身看了一眼门前的思远道，若有所思低声自言自语道：“可是那岁大人的令郎，却不是个适合成婚的公子。”

弱质芊芊卷珠帘，凤凰林外一回怜。

思合燕靠坐在软枕上，贴身婢子素荷坐在她旁边，午后的阳光因着落雨的缘故透过马车的窗户抛下几层树影婆娑的影子，落在她家姑娘的脸上，如砌如玉，又冷又硬。

思合燕生了一双妙目，不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宛如冷锋出鞘的无情刀，白皙的耳骨上挂着两颗青绿的莲花玉坠子，修长的脖颈，高挺的身姿，寡淡的眉眼，一身天青色霜降绸裙，在影影绰绰的倒影里显得半个无悲喜的女菩萨般。

素荷不知道为何田野里养大的小小姐比那话本子上的贵女门气质都出尘绝然，为了配的上小小姐，她也练就了一番坚韧身姿，堪并一腔铮铮心性：“姑娘，老爷向来对您是不闻不问，全当死了，这回接咱们回来这事好生蹊跷，我给了那总管五锭银子，他才勉强透露些许，肯定跟那权倾朝野的岁府有关。”

思合燕端正坐着，她话贯来不多，如今更是觉察入京凶多吉少，言语更为谨慎：“是修河堤的岁大人？”

“正是，我前些天一直在打听，这一路总管也被我套了话出来，大少爷秋闱过试，正是要攀附高官的时机，除了要姑娘为大少爷助力外，素荷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可能。”

思合燕侧过脸来，定定的看着素荷：“我从前就听说，岁大人有一位名满京都的小姐，还有一位公子，你可知道？”

素荷紧张的沁出了汗：“不错，岁府小姐惊才绝艳，五艺精通，又善吟诗作画，是为京都贵女典范，可那位岁公子，年纪轻轻，花眠柳宿，且身体虚弱，总是梦魇缠身，癔症发作，是以极少见人。”

思合燕捏着海棠秀帕的双手攥起青筋，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只苦涩道：“是了，父亲一心只有兄长，哪里会顾我这个外室女死活。”

素荷最看不得自家小姐伤心，连忙说道：“不过姑娘无需如此绝望，这位岁公子虽然身体虚弱，花心滥情，但他也是有优点的，听说，听说他长得极美。”

此时岁大人府上有人正在泡一壶龙井茉莉。

玄衣轻拢，墨发如瀑，茶水中的倒影映照出雪白的美人尖，病如西子，容貌昳丽，似有若无含情目，春江潮水晚来急。

他的对面坐着穿着时下最流行的彩锦云裳的貌美小姐岁姝：兄长可满意父亲的安排？当真要娶那思大人的外室女？”

岁玖泡好了一盏茶，不紧不慢，抬眼看向岁姝：“你以为我是什么高级人物？放眼望去，京都高门谁愿意把女儿嫁给我，除了一个狗腿子思远道，满嘴仁义道德，却整日想着攀龙附凤，竟愿意把女儿嫁给我。”

岁玖饮茶，舔了舔舌尖，殷红的一点，看得岁姝面色一红，她这位哥哥别的本事全然没有，只一副艳鬼般的皮囊极具有欺骗性，这种情天恨海里滚出来的男子她自幼便极不喜欢，也是因着岁玖的缘故。

岁玖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百无聊赖道：“思远道是狗，他那个儿子还可以，一心向学，正直清廉，难怪父亲会同意这门亲事，岁姝，你的运气不错，等你嫂子入了门，不管你喜不喜欢，都不得放肆。”

岁姝一向看不懂她大哥，他们本是一母所生，长相性格却天差地别，她长得小意温柔，肖像父亲，大哥却长得宛如披了人皮的地狱阴司，眉艳丽阴冷，唇不点而红，常年抱病，却喜欢寻花问柳，不知道为何，她对大哥只有恐惧，鲜少亲近。

大概，大概是岁玖跟她相处的时间较少的缘故。

待岁姝走后，岁玖的贴身婢子迎向前来端走了已冷的茶水：“公子心系二姑娘得紧，何故总是吓唬她。”

婢子抬起一张小脸，她是天生丽质的妩媚长相，吊梢眼睛圆润的鼻尖，清丽勾人，倒是和她的主子相得益彰。

“婉儿，喜欢一个人，万不能让她轻易瞧了出来，否则恃宠而骄，可惹祸事。”

岁玖叹气道：“我这二妹妹什么都好，就是缺根筋，若我不稍加制衡，怕是要无法无天。”

婉儿低声道：“可是公子如何娶得岁小姐，就是公主殿下您也是娶不得的呀！”

岁玖听懂她言语里的担忧，只是安慰的笑笑：“我自有法子。”

思合燕一路上京，只觉京都繁华热闹，她本是小地方长大，一言一行少不得见人眼色行事，思总管把她们主仆带到思府，思远道晚上同夫人简单摆了一桌宴席，叫人差在书房用功的思铮过来用膳。

半响，叫过去的家仆一个人回来了：“公子今日有客来访，是大内的梅统领，请老爷夫人不用等他了。”

思远道高兴的对夫人说：“夫人啊，铮儿真是个争气的，竟结识了梅大人，前日上朝我还想着怎么跟这位大人说说话呢！”

思合燕见此情形心中冷笑，你儿子就是好儿子，我这个外室女可就是一块上好的垫脚石。

夫人点头也笑：“老爷说的是，那我们用膳吧，燕儿她们舟车劳顿，也辛苦了。”

思远道和夫人上下打量这位多年未见的女儿，没想到当年那名外室长得平平无奇，生的女儿长大了却是这般清俊非凡，半点看不出出身乡野，心中不免不是滋味，不过想到思铮即将平步青云，也懒得跟她发难。

思合燕硬着头皮吃了这顿恶心的饭菜，回房磨墨宣纸，这家人的算盘她算是看得分明了，吃她血肉，踏她身骨，只为思铮一人铺路！

尽欢楼外，斯琴靡靡。

“听闻你有位自幼养在郴州的妹妹回来了？”

说话的青年鼻尖一粒黑痣，一身紫砂长衫，左手腕处束着打结红绳，三千发丝由紫冠高悬，眉目如画，俊美无双，言语更是柔声细语，半点看不出是京都魑魅魍魉之首。

“梅疏，你可别打她的主意，我父亲已经准备把她嫁给岁家那位公子了。”

听曲儿的青年身形一滞：“岁家？岁玖？”

“怎么，你认识？”

思铮有感意外：“虽然我没有见过这位岁公子，但是他的名声可不大好，明明岁小姐大方温婉，怎么会有这样一位兄长。”

抱着琵琶的少女面纱遮着容貌，京都的夜里冷风萧瑟，思铮自秋闱结识这位大内的梅大人，从来见他都是虽是一身冷香，架不住笑意盈盈。

梅疏此时却敛起了笑容，目光阴鸷：“岂止是认识，这位岁公子可不似岁大人那般好相与。”

梅疏常年在大内审重刑犯，地牢阴暗潮湿，是以待久了的官员身上都染了霉雨味道，经年不散，回府后都惯用香味覆盖，梅疏常用梅花香气，馥郁花香，苦味回甘。

这世间近距离闻过这香的死人众多，活人却甚少，岁公子就是其中一个。

岁玖此人荤素不分，男女不忌，竟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去，简直是荒唐到了极点，无耻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