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番外2

　　永和十三年的春雨来得猝不及防。沈如琢提着裙角跑进工部水榭时，发间金步摇缠上了垂落的紫藤花枝。她正懊恼着，忽见一截青竹般修长的手指探来，腕骨上还沾着木屑。

“姑娘的缠枝纹步摇，“那人声音清润似新桐，“得逆着花枝转半圈。“

沈如琢抬头，撞进一双映着春水的眼睛。年轻郎君广袖沾湿，怀里还抱着个吱呀作响的木轮，活像只误入琼楼的水獭。

“工部小吏陆棠，见过沈二小姐。“他行礼时，木轮突然迸出清越的机括声，惊飞檐下避雨的燕雀。

沈如琢看着这个传闻中靠雕木头破格提拔的八品主事，突然伸手按住转动的木轮：“水车叶片的斜度不对，该用七分榫不是直榫。“

陆棠瞳孔微扩。他耗时半月都未解决的漏水难题，竟被深闺小姐一语道破。

端午宫宴上，沈如琢被世家子弟们的诗会烦得头疼。溜达到太液池边时，忽见柳荫下浮着盏莲花灯，灯芯竟是个会转动的木雀。

“《墨经》载，'机发之雀，三日不下'。“陆棠从树后转出，衣摆还沾着刨花，“下官斗胆，把传闻雕给小姐解闷。“

木雀突然“咔嗒“展开翅膀，吐出一粒裹着梅笺的粽子糖。沈如琢捻起糖纸，上头墨迹未干：「愿作木羽，衔春予卿」。

池面忽起涟漪。陆棠的指尖隔着衣袖虚扶她手腕：“小姐当心，这池子...“

“我知道。“沈如琢指向水中倒影，“三年前重修时偷工减料，东南角的基石已经歪了。“她转头看呆住的青年，“怎么？工部不知道我们沈家祖上出过三任将作大匠？“

夜风送来龙舟鼓声，陆棠红着耳尖摸出个桃木小刨：“下官新制的...给小姐刻花玩。“

洛河决堤那夜，沈如琢踹开工部值房的门，看见陆棠正用刻刀修改图纸。暴雨浇透的官服下，他脊背瘦得能看见骨节轮廓。

“顾致远换了夯土配方。“他沙哑着指向模型，“这些闸口撑不过明晚...“

沈如琢突然将图纸按在胸口：“我伯父是右相，我带你进宫面圣！“

“来不及了。“陆棠把一枚青铜钥匙塞进她手中，“图纸真本在冰层下，钥匙...留给我们的孩子。“

更鼓响过三声时，沈如琢在角门拦住孙锦荣：“把我女儿送到顾家。“她扯下颈间玉珏掰成两半，“半块给棠郎，半块...等孩儿及笄时给她。“

暴雨中传来马蹄声。沈如琢最后望了眼工部方向，那里有盏孤灯，正映着青年伏案疾书的剪影。

景和三年的清明，顾轻尘带着儿女在棠棣渠畔放灯。小郡主突然指着水车喊：“娘亲看！木头鸟！“

转动的叶片间，不知谁新雕了只展翅云雀。慕无尘从雀喙里取出一张泛黄的梅笺，上头字迹历经十七年风雨依然清晰：

「吾妻如琢：今晨巡堤，见野棠初绽。待桃李满天下，必携卿共赏。棠手书」

春风拂过渠道两岸的千株桃树，吹动顾轻尘手中半块玉珏。她忽然轻笑：“爹，您输给娘了——她说您刻的鸟永远少根尾羽。“

水声淙淙，似有青年男女的笑语荡在粼粼波光间。一片桃花落在小世子掌心，恰如当年水榭初见时，沾在青衫郎君袖口的那枚。

永和十四年的初雪夜，沈如琢裹着狐裘推开工部偏院的门。陆棠正就着油灯雕一块黄杨木，碎雪落满他未束的发，在烛光里像撒了把碎银。

“顾致远在查你。“她将密函拍在案上，震得木屑纷飞，“灰泥案的账本，你藏哪儿了？“

陆棠的刻刀在木料上划出流畅的弧线：“小姐可知'木羽衔春'的典故？“他掌中渐渐显出雀鸟雏形，“《酉阳杂俎》里说，有种木雕的雀儿，衔着春天飞过寒冬...“

沈如琢突然夺过刻刀。刀尖在案几上刻出七道深浅不一的凹槽：“七处被贪的河堤，你当我查不出来？“她的金护甲刮过木雀翅膀，“明日御史台弹劾的奏章...“

“弹劾谁？“陆棠突然握住她手腕。他掌心粗粝的茧磨得她肌肤发烫，“顾家背后是贤妃娘娘，你堂姐刚入东宫...“

窗外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沈如琢反手扣住他五指，将一枚鱼符塞进他掌心：“丑时三刻，西角门。“她贴近他耳畔时，发间凌霄花钗的冷香混着呼吸，“我要你活着回来刻完这只雀儿。“

三更的梆子响过，陆棠在藏书阁顶楼找到沈如琢说的《水经注》。书脊夹层里躺着本账册，封皮却是《女则》。他翻开第一页就笑了——沈如琢把每处贪墨数额都改成了《列女传》的典故。

“河阳堤银两千两...“他念着娟秀批注，“'孟母三迁'典出此处？“指尖突然触到黏腻，书页边缘竟用胭脂膏子画了幅微型地图。

雪光透窗而入，照着年轻人骤然明亮的眼睛。他解下腰间玉佩压在书架上——这是要给沈如琢的信号。

下楼时却撞见巡夜的顾府管事。陆棠退到阴影里，摸出袖中未完工的木雀。机括轻响，雀喙突然喷出股白烟，惊得管事连退三步撞翻灯台。

火舌窜上帐幔的刹那，陆棠望见对面飞檐上雪青色的身影。沈如琢抛来的水囊在半空划出弧线，他跃起接住时，听见她带着笑意的呵斥：“呆子！《水经注》里藏着真正的账本！“

这场火烧毁了工部半间库房。次日朝会，顾致远捶胸顿足说重要文书尽毁，却见沈如琢的堂兄沈砚出列，捧出本《女则》：“昨夜有人将此物投入下官府中...“

皇帝翻到“孟母三迁“那页时，朱笔重重圈了个“叁“字。当晚，陆棠在偏院等到三更，终于听见瓦片轻响。沈如琢翻窗而入，发梢还沾着雪粒：“你的木雀呢？“

青年从怀中掏出完工的雀儿。沈如琢拨动尾羽，机关“咔嗒“展开，露出中空腹腔里的小纸条：「愿为木羽，永衔卿春」。

雪光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窗外，新年的更鼓正穿过重重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