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琅知楼偶遇

　　郑嬷嬷被抬回仪兰宫时，已是奄奄一息。五十杖打得她皮开肉绽，鲜血浸透了粗布囚衣，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暗红的痕迹。

“娘娘...“她颤抖着伸出手，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老奴...老奴什么都没说...“

顾镶翎端坐在描金凤座上，鎏金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殿内熏着浓重的龙涎香，却怎么也掩不住那股子血腥气。

她垂眸看着地上这个跟了自己二十年的老仆，忽然绽开一抹艳丽的笑：“嬷嬷受苦了。你这是替本宫受罚，本宫自会记住你的好。“

郑嬷嬷浑浊的老眼顿时亮起希望的光，哆哆嗦嗦地叩首：“能得娘娘信任，是老奴几世修来的福分...“

“带下去好生照料。“顾镶翎轻挥锦帕，眼底闪过一丝寒芒。

翌日清晨，郑嬷嬷暴毙的消息便传到了静怡居。顾轻尘正在梳妆，闻言手中玉簪“叮“地落在妆台上。昨日宫嬷嬷连夜审讯，那老奴硬是咬死说是自己妒恨她这个“灶房丫头“飞上枝头，对毒针之事更是三缄其口。没想到...

“王妃?“春兰担忧地递上热茶，“可是身子不适？“

顾轻尘指尖发颤地接过茶盏，滚烫的杯壁都暖不热她冰凉的手心。这深宫里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当真令人胆寒。

宫嬷嬷审不出什么来，请示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责令打了五十大板，命宫嬷嬷将人送去仪兰宫。并告诉皇后“皇后好本事养了个衷仆，只是不懂规矩，欺主拿大。太皇太后说皇后最是规行矩止，秉节持重之人，这刁奴定是在王府养坏了，还是送回娘娘这里养吧”。

顾镶翎自是吓得花容失色，给太皇太后认错，言自己管教无方害了王妃更害了沈小姐，差点酿成大祸，求太皇太后一定责罚她。

太皇太后就罚她礼佛三月，郑嬷嬷也在第二天暴毙，这事就算过去了。

只顾镶翎私下命人传信给冬梅秋菊，今日行事低调些，敬着些宫嬷嬷。冬梅秋菊收到消息后，果然老实了许多，常常宫嬷嬷前宫嬷嬷后的别提有多恭敬。

宫嬷嬷倒是被这二人烦的，像赶苍蝇一般把她们赶走，顾轻尘笑道：“嬷嬷这是去了一个对手，又来了两个狂蜂浪蝶。”

“王妃莫要打趣老奴了，老奴这般还也不知是为了谁。”宫嬷嬷没好气的说。

“嬷嬷受不了她们，不如我趁夜……”夏竹说着做了个手抹脖子的动作。

“死丫头！”宫嬷嬷气不打一处，直接一丁壳敲在夏竹头上，“王妃面前，不得无礼！”夏竹疼的直抱头。

“让你嘴贫！”春兰端着茶盅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对夏竹笑道。

夏竹吐舍，怂怂肩，一个跳跃人不见了。

顾轻尘看着夏竹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道：“夏竹这轻功真不错，看的我想学了。”

“粗人为了生存的一技之长罢了，王妃金尊玉贵还是不要学的好，有夏竹保护就行。”春兰放下茶盅道。

“这是燕窝奶子汤，王妃趁热喝了。”春兰打开盖子，盛了一小碗出来，边吃边搅拌，温度差不多了递给顾轻尘。

“本领只有在自己手上才安全……”顾轻尘看着远方，轻声说道，春兰没听清，疑惑的看着顾轻尘，见她不再说什么，只催促她把汤喝了。

宫嬷嬷却是听到了，只叹息的一声看着顾轻尘摇摇头，复又道：“今早我与王爷说了郑嬷嬷的事，王爷知道您是冤的，解了您的禁足。听说您觉得闷了，说您可以去外头逛逛，琅城的东市热闹，您有喜欢的可以买了来。”

“夏竹不解风情，就让春兰陪您去吧。”说着宫嬷嬷把一个荷包扔给春兰，交待好好陪着王妃。

——

琅城最大的书楼——琅知楼。

“王妃，不去看看胭脂水粉嘛？时兴的料子也行。”春兰疑惑的说道。

顾轻尘听说可以出门，马上带着春兰出发，她从嫁进王府还没出门逛过，以前在顾府也很少出门。

马车上她就问春兰，琅城人最好的书楼是哪，春兰说琅知楼，琅城的公子小姐都是去那里挑书，于是她们就直奔琅知楼来了。

“那些待会儿逛，我先去挑些书，西厢房的书到可要看完了，无趣的很。”

说着顾轻尘就走进了书楼，自有管事的接待：“客官看着面生，不知是哪家贵人？”

“这是景亲王妃。”春兰说道。

“原来是王妃，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王妃莫怪。”管事一听是景亲王妃连忙行大礼。

“无妨，我只是来挑几本书，掌柜的不必拘谨。”顾轻尘说道。

“王妃亲临本店，令本店蓬荜生辉。”管事的恭维道，“不知王妃想要什么书，可以让店里的小厮给您寻来。”

“不必，我想自己逛逛。”顾轻尘说道。

这是不想被人打扰，管事掌管书楼多年，自然懂得察言观色，进退有度，于是行礼退下。并给店里的小厮使眼色，一个看着机灵的小厮上前引路，笑呵呵道：“王妃第一次来咱们书楼，小的给您介绍一下藏书布局，您这边请……”

在小厮的介绍下，顾轻尘站在一排放在工木书籍的架子前，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书签，夏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琅知楼“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光影。顾轻尘踮起脚尖，指尖触到那本《琅国工物录》，轻轻翻开，仔细的看了起来。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嗤笑，顾轻尘皱眉，抬头看去，只见一位锦衣公子靠在书架上，他的位置迎着阳光，洒在他身上显出几分慵懒。

见顾轻尘看过来，他站直身子，打开折扇，轻轻的扇了起来，缓缓走近顾轻尘，一步之遥处停下，顾轻尘闻到清冽的沉水香。

慵懒而温和的声音说道：“女子多爱诗文词曲，如这位娘子这般，爱读国录纪史的倒是少见，更别说是工匠之类。”

顾轻尘回首，见一位锦衣公子斜倚书架，逆光中看不清面容，唯有腰间一枚羊脂玉佩泛着温润的光。她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公子说笑了，妾身不过随手翻翻。“

顾轻尘生的不算艳丽却有着清丽脱俗的气质，这一笑，逆着阳光，身影缥缈，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眼前景象倒是把对面的公子给看呆了，良久不说话。顾轻尘见他停下摇扇的动作，却又不说话，以为是哪个登徒子把她当未出阁的姑娘逗弄。心下皱眉，合上书，不再理会这男子，越过他走了。

快到楼梯口处，又被一个声音叫住：“这不是景亲王妃嘛？不是说禁足嘛？怎么还来书楼晃悠？”是一道清脆的女声。

顾轻尘抬头，楼梯口处站着几位女子，各个锦衣华服，为首正中间的人，赫然是——沈清莲。

顾轻尘看向她的腰间，上好的羊脂玉挂在腰间，想来太皇太后把玉珏给她送回去了。

说话的是她旁边的一位女子，藕粉色的衣裙，长的清丽，此刻正面含讥笑的看着顾轻尘。

顾轻尘暗道自己出门没看黄历，又想到她与沈清莲的渊源，还是缓缓走近，离沈清莲一步之遥微笑道：“沈小姐安。”

笑容明媚，倒是令对面的贵女们没想到，她脸皮这么厚。沈清莲觉得这笑很刺眼，回道：“托王妃的福，回府养了几日，今日刚好。”

今日刚好？那她也是今日才出门，这的确巧。顾轻尘唇角勾起：“巧了，我也是今日才出门。看来我与沈小姐有缘。”

谁要跟你有缘！沈清莲心中不悦，面上却又维持贵女的端庄。旁边的女子却是不客气：“脸皮真厚！沈姐姐才不想跟你有缘呢！”

顾轻尘看过去，是先前说话的那个：“这位是？”顾轻尘问道。

女子看到顾轻尘问她是谁，下巴扬起道：“礼部尚书之女，周菲儿！怎么？欺负完沈姐姐又想来欺负我？”

顾轻尘看着女子高傲的姿态，依旧保持微笑：“尚书大人好福气，妻女都是这般伶俐之人。”

前儿个宴会上先对顾轻尘发难的就是这礼部尚书的夫人，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周菲儿没好气道。

顾轻尘不欲与她们再生争执，只朝对面浅浅福了一礼，就告辞。

擦肩而过时，她忽然感觉后背被人重重一推！正要下台阶，背后传来哎哟一声，顾轻尘只觉得后背被用力推了一把，猝不及防，她刚要落下台阶的脚没站稳，直接滚了下去，随她一起滚下去的是一个装着滚烫茶水的茶盏。

天旋地转间，她沿着楼梯翻滚而下，最后“砰“地撞在一楼立柱上。一阵热流烫的顾轻尘脚踝火辣，加上扭伤，顾轻尘疼的眼角禽泪，顾轻尘缓缓撑起身子，发簪掉了一支，发髻也松散了一些，她尝试站起，钻心的疼痛从脚踝炸开，她咬牙，看来这脚踝扭伤严重。

她抬头看向楼上，二楼栏杆处，沈清莲等人掩唇轻笑。阳光从她们身后洒落，将这群贵女的影子拉得老长，宛如张牙舞爪的鬼魅。

顾轻尘皱眉，这琅城的贵女果然都如顾镶翎那般高傲自负，藐视人命。

“天！王妃这是怎么啦！”书楼管事听到动静赶紧过来，看到顾轻尘这狼狈的样子，顿时觉得眼前一黑，这可是景亲王妃，第一次来他们书楼就受伤了，这可如何是好，又看到楼上的情景，经验老道的管事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只心中暗骂这群祖宗怎么就在他店里闹了起来……

“王妃！”管事正一筹莫展，春兰从外头冲了进来，看到顾轻尘的样子，心中懊悔不已，她才出去买糕点的功夫，王妃就受伤了，连忙扶住顾轻尘，见她衣裙被茶水打湿，红着眼眶给顾轻尘披上斗篷。

“王妃哪里伤着了？”春兰急切的问道。

顾轻尘额头冒着微汗，吃痛道：“扭着脚踝了……”

春兰轻轻的摸了摸顾轻尘的脚踝处，关节肿了起来，心惊道：“王妃的脚踝怕是移位了，快！把王妃抬到马车上去！”

“快！备软轿！“掌柜面如土色地指挥着小厮，叫了几个婆子合力，把顾轻尘弄到软轿上去。

顾轻尘咬牙忍痛，在众人的搀扶下艰难起身。临出门前，她忽然回头望向二楼，声音清冷似雪：“沈小姐今日所为，当真配得上右相府的百年风骨？“

沈清莲脸色骤变，团扇“啪“地合拢。这时，那位锦衣公子忽然从阴影中走出，手中折扇轻点：“五妹妹，适可而止。“

“三哥！“沈清莲失声惊呼。

顾轻尘这才看清，那公子竟生得与沈清莲有三分相似。他朝她遥遥一揖，目光却落在她红肿的脚踝上，欲言又止。

“这顾轻尘竟如此傲慢！居然敢这么对沈姐姐说话，她以为她是谁？”旁边的女子说道，其他人附和。

“今日傲慢无礼的是各位娘子吧？”沈三公子说道。

“沈公子，您怎么向着她呀？”周菲儿看清来人，一改方才嚣张跋扈的样子，娇嗔的说道。

“三哥不在家中温习，跑这里来调戏景亲王妃，我看你也有礼不到哪去！”沈清莲没好气的说道。

“五妹妹说话还是莫要口无遮拦的好，慕无尘最厌胡说之人。”沈公子沈辛说完，收了折扇要走。

沈清莲却好似被戳中，收了眼中的讥诮，叫住沈辛：“三哥！你不会诬陷妹妹，对吧？”眼里是害怕又是威胁。

沈亲看着她，淡淡的道：“成景兄若是问我，我便如实说。”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沈姐姐，怎么办？沈公子不会向着那个狐媚子吧？”周菲儿怯怯的说道。

“哼！那就看小舅舅是信他还是信我！”沈清莲握紧拳头，咬着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