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明

　　周明发完那条邀请消息后，立刻把手机反扣在办公桌上，仿佛那是个随时会爆炸的装置。他松了松领带，感觉会议室空调开得太足了，后背已经沁出一层薄汗。

“周总，这个季度的财报...“下属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稍等。“周明抬手打断，拿起手机快步走出会议室。他需要确认林晓是否回复了。走廊上，手机屏幕依然空白，没有任何新消息提示。这种等待回复的焦灼感如此熟悉——十年前站在她教室门口等她下课的心情，竟然在三十岁的身体里完美复刻。

茶水间里，周明对着镜子整理领带。镜中的男人西装革履，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他忽然想起上周在同学聚会上重见林晓的那一刻——她穿着藏蓝色连衣裙走进来，头发比高中时长了许多，但那双眼睛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清澈见底，像能直接看进人心里去。

“叮“的一声，手机响了。周明几乎是扑向放在咖啡机旁的手机，但只是工作邮件。他自嘲地笑了笑，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像个等待初恋回复的毛头小子了？

回到办公室，周明强迫自己投入工作。电脑屏幕上数字跳动的K线图，却渐渐变成了林晓的侧脸。那天在咖啡馆，她低头搅拌咖啡时睫毛投下的阴影，和高中时在图书馆看书时一模一样。

手机震动起来。周明的心跳跟着加速——是林晓：“我去不了，周末要陪家人。“

简单的九个字，周明读了三遍。他应该感到释然的。理智告诉他，两个有家室的人不应该单独去外地参加婚礼。但胸腔左侧传来的钝痛感如此真实，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望。

他望向办公桌上的相框。妻子苏雯在新西兰进修前拍的，阳光下的她笑靥如花。他们已经三个月没见面了，视频通话也越来越少。苏雯总说学业忙，有时周明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了新的生活。这种猜疑像慢性毒药，慢慢侵蚀着他对婚姻的信心。

“其实我也在想，我们这样联系是不是不太好。“周明回复道，手指在发送键上停顿了几秒才按下去。这句话半真半假。理智上他知道应该停止，但每次手机亮起林晓的名字，他又会忍不住点开。

下班后，周明没有直接回家。他开车来到高中母校门口，校门已经重新装修过，但操场边那棵老槐树还在。十年前，他经常在这里等林晓放学。记得有次下大雨，他把外套撑在两人头顶狂奔，到公交站时两个人都湿透了，却笑得停不下来。

手机相册里，周明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运动会上，林晓给他递水的瞬间。那是他们唯一的合照。他曾经把这张照片夹在写给林晓的信里，那些最终被退回的信件。

“都过去了。“周明对自己说，却还是把照片设置成了手机锁屏。

回到家，空荡荡的公寓安静得能听见冰箱运作的嗡嗡声。周明打开冰箱，里面除了啤酒和速食面几乎没什么食材。自从苏雯出国，他就很少正经做饭了。

茶几上摆着苏雯寄来的明信片，最新一张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了。“这边风景很美，希望你也来看看。“客套得像写给普通朋友的问候。周明拿起明信片，注意到背面用铅笔写的一行小字几乎被擦掉了，只能隐约辨认出“实验室“和“马克“几个字。

他灌下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火。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林晓的回复：“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周明盯着这句话，突然笑了。多么天真的问题啊。他们都知道答案。十年前的遗憾像未愈合的伤口，稍微碰触就会流血。而现在，他们正在用新的错误来弥补旧的遗憾。

“我不知道。“周明诚实回复，“每次看到你的消息，我都会想起当年那个没好好道别的夏天。“

发完这条，周明突然觉得无比疲惫。他打开通讯录，手指悬停在“苏雯“的名字上良久，最终还是没有拨出。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每一盏后面都是一个故事，而他们的故事，早在十年前就该翻篇了。

第二天清晨，周明发现林晓的最后一条消息：“我们都值得更好的结局。保重。“随后显示消息无法发送——她把他拉黑了。

这个结局来得突然却又在预料之中。周明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刮胡子，不小心划出一道小口子。血珠渗出来，刺痛感让他清醒。他忽然明白，林晓做了他应该做却没勇气做的事。

周明盯着屏幕上那个红色的感叹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这个结局来得太快，又似乎来得太迟。他应该松一口气的——这段危险的暧昧终于画上句点。但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却复杂得让他难以呼吸，像被人强行灌下一整瓶摇晃过的碳酸饮料，酸涩的气泡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

办公室的百叶窗漏进一缕阳光，正好落在他的婚戒上。金属反射的光刺痛了眼睛，周明下意识转动戒指，这个动作最近成了习惯。戒指内圈刻着苏雯的名字，现在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了。他突然想起高中毕业那年，他和林晓偷偷去银饰店，两人挑了对最简单的素圈对戒。林晓那枚内圈刻了“ZM“，她当时红着脸说这是“证明“的缩写。

“证明什么？“年轻的周明故意逗她。

“证明...证明夏天不会结束。“林晓的声音比蚊呐还轻。

周明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黑掉的瞬间，他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一个虚伪的成年人。十年过去，他早已不是那个会在雨里傻笑的少年，林晓也不再是那个会为一句情话脸红的女孩。但为什么重逢那一刻，他会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茶水间的咖啡机发出尖锐的鸣叫，周明这才发现自己走神太久，咖啡已经溢出来了。深褐色的液体漫过杯沿，像极了那年他打翻在林晓白色连衣裙上的可乐。当时林晓没有生气，反而笑着说这样连衣裙就变成“限量版“了。那种纯粹的温柔，在他后来遇到的所有人里都再未见过。

手机震动起来，周明条件反射地抓起来看——是苏雯发来的航班信息，她下周要回国待两天。这个消息本该让他高兴，但周明第一反应却是计算时间：正好是张浩婚礼那个周末。一种诡异的庆幸感涌上来，紧接着又被强烈的自我厌恶淹没。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精于计算的人？

下班后，周明鬼使神差地开车到了林晓公司附近。他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看着写字楼里陆续亮起的灯光。第十七层左数第三个窗口——上周喝咖啡时林晓随口提过的位置。周明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也许只是想看看她走出来时的样子，就像高中时每天放学做的那样。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时，周明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林晓今天穿了件米色风衣，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她站在路边等车的样子和记忆中重叠，只是现在她会不时看表，而不是像从前那样耐心地数地上的砖块。

一辆出租车停在林晓面前，她却摇了摇头没有上车。周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朝她走来。即使隔着这么远，周明也能认出那是李明，林晓手机相册里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的丈夫。李明自然地接过林晓的包，顺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周明握方向盘的指节发白。

他应该发动车子离开的。但某种自虐般的心态让周明继续看着马路对面的夫妻。李明从口袋里掏出什么递给林晓，即使隔着距离，周明也能猜到——是薄荷糖。高中时林晓就有低血糖的毛病，他总在口袋里备着糖。没想到十年过去，这个习惯被另一个男人延续了下来。

一种尖锐的嫉妒刺穿胸腔。周明突然意识到，他对林晓的感情从来不是简单的旧情复燃。那里面混杂着太多东西：对青春岁月的怀念，对现实婚姻的逃避，还有...对那些年被自己弄丢的纯真感情的追悔。最讽刺的是，当他终于有能力给林晓买当年买不起的银饰时，却已经失去了为她戴上的资格。

回到家，周明从书柜最底层翻出那个铁盒。里面整齐地码着十几封泛黄的信件，全是当年被退回的。他随手拆开一封，少年时代的字迹青涩得可笑：

“晓晓，这里的冬天特别冷。我总想起你手凉的样子，要是能帮你捂着就好了...“

周明把信纸揉成一团又展开。这些文字现在读来如此陌生，仿佛出自另一个人之手。那个会写“永远喜欢你“的周明，和现在这个背着妻子偷偷联系初恋的周明，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浴室镜子里的人眼圈发红。周明打开水龙头，把脸埋进冰冷的水流。抬起头时，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像极了十年前转学前夜，林晓在他家门口哭时的眼泪。那晚他本来想去道别，却在看到林晓哭红的眼睛后懦弱地逃走了。没想到十年后，他依然在逃——从婚姻的责任里逃向过去的幻影，又从良心的谴责里逃回现实的牢笼。

手机突然响起，是父亲打来询问苏雯回国的事。周明机械地应答着，眼睛却盯着书桌上那个铁盒。通话结束后，他做了一个决定——把这些年收藏的所有与林晓有关的东西，连同那些未寄出的信，一起装进了纸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