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土壤

　　“人的精神能在现实面前，在强权面前，在困苦面前，在谎言面前，在暴力面前，在利益面前，在一切让人非人的力量面前站得住脚。用自己灵魂和良知做自己的主人，独立面对这个世界，用自己的脚走自己决定的路。”一开始，单纯男生的目光还有些游移，可说着说着，变得越来越坚定，“而真正强大的国家就是培育、守护这样的土壤，让绝大多数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在精神上站立起来的人有可能在这样的土壤里灵魂长大成人，即便不能也让恶受到制衡，不让精神上未真正成立的人有机会攫取绝对权力最后蜕变为巨恶摧毁国民的良知正气和国家。其实精神上真正成立的人根本不需要权力也能改变世界，而且是真正改变。”最后这话已经超越了年龄、阅历，可在他那种神情下却毫不违和。

现场的年长者们听到这些话，或欣喜，或惭愧，或哀沉，或担心，或百感交集…

“无论人还是国家，真正的强大是无需强大的，也不会在意什么强大不强大。”这位中年男子听完单纯男生的话倒是淡然依旧，“因为那不是愿望或意志，而是信实，真正强大的永远不会是愿望或意志，因为那背后的动因往往是本能性的、晦暗不明的、随着外部世界的改变而改变的，而且基于的认知也往往是有限的甚至错误的。只有源于良知的信仰能给人这种信实。那不是一种看似自主实则被决定的力量，而是一种真正的决定性力量。”

这话有些超纲了，不少人的眼神是懵的，却也有少数人眼中激起了震荡。

家常装教书先生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那一杆子插的太深了，还是拉回来一些会更好，“我们一心追求强大，这感情可以理解，可强大是果，不是因。如果我们做的事情不是强大的因，那再怎么追求也不会强大。”

“经济不就是因吗？所有上层建筑不都是它决定的吗？”高中生终于找到一个未被动摇可以直接拿来用的标准答案，因为之前不服的余绪，他脱口而出。

“强大的因是文明。”

少年又一次作声不得，只是眼里的不服一下消失了，随着被灌输的正统理论摇摇欲坠，某种天然于心却一直被遮蔽、扭曲的少年正气多少恢复了本来模样。

现场一片安静，这片只有轮回没有历史的土地上，那两个字在此情此景里折射出某种从未有过的感召力，穿透了空气，穿透了网络，穿透了每一个看着这场街头讨论的堡垒之民。

“从来只有因文明而强大的国家，从来没有因野蛮而强大的国家。”单纯男生轻轻补了一句，似乎被那位中年男子的淡然感染，他已不像刚才那般激烈，抑或是某种信实让他忘却了激烈。“所谓‘强大’其实是文明的副产品，一个向往文明、恪守文明的国家，不需要追求强大而强大自至；野蛮国家恰恰相反，它们无不心心念念追求强大，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却最多落个徒有其表、外强中干，在真正的强大面前根本不堪一击，甚至不击自溃。”

“野蛮、权术可以让权力强大，但那却是国家和国民的灾难。”应该是职业习惯使然，家常装教书先生还是想把事情说透，“看看我们的历史，自古以来各种阴谋诡计、弱民术登峰造极，让权力一家独大，它就是法，它就是天，无法无天，可国家哪？弱民术是伐本逐末的蠢行，伐国之本强权之末，可独大的权力不管这些，它只要自己唯我独尊、说一不二，哪管什么本末，哪管什么国家国民。要说经济，在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权本位国家，权力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剥夺别人辛苦一辈子，甚至几代人积累的财富，经济能发展到哪儿去？至于科技，权本位下、科研、学术成了指标游戏，制订各种看似严谨实则荒诞的指标，让学者、科研人员不得不舍本逐末为了指标疲于奔命才能保住饭碗和体面。科学是探索未知的，‘未知’怎么制订指标？所以这里只有各种‘攻关’、‘弯道超车’，可‘关’和‘道’都是别人发现、创造的，但只要有了标的到这儿就全都成了指标游戏。国人大家懂的，只要有指标，我们有的是办法‘达标’，至于内里如何只有天知道。权本位学术制度下，所有创新、发现难免可疑，因为…”先生终于还是没说下去，也算为人群里的同行留最后一点颜面，“我们有真正的科学吗？还是博取功名利禄的手艺之一，只是这门手艺顶着‘科学’之名？其实在权本位者眼里，什么经济、科技、国家、国民、人性、良心都不过是工具，怎么操弄只看是否对权力有利。自古以来，这里各种牌坊高耸入云，牌坊的阴影里各种恶行、蠢行、暴行、兽行成了家常便饭，人们早就习以为常。这种国家强大吗？可在被权力偷换概念的普遍认知里，这里的人从来认权为国，以为权力的强大就是国家的强大。”

“可…可领头的东方国家不也是强权…而且是霸权吗？”没法否认教书先生的话，可高中生还是有点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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