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二重奏

　　教堂残存的肋骨穹顶下，月光被彩窗滤成紫红色溪流。袁云掀开积灰的管风琴盖板时，惊飞了栖息在音管里的渡鸦，黑色羽毛落在那架水晶竖琴上——琴身裂纹里开出的铁线莲，正与艾莉诺婚纱的刺绣纹样悄然重合。

音准差了四分之一音。艾莉诺的幻影悬浮在唱诗班席位上，机械手指拂过竖琴琴弦，带起一串冰棱碰撞般的泛音，当年亚瑟总说，这是诅咒特意留给我们校准灵魂的间隙。

袁云低头调试音栓，发现管风琴内部藏着的不是簧片，而是用琴弦串联的327枚怀表齿轮。当他按下中央C键时，齿轮突然逆向旋转，音管中飘出亚瑟念诵济慈诗篇的录音：美即是真，真即是美——你就知道这些，也该知道这些。

艾莉诺的婚纱无风自动。她跃下高窗坐到竖琴前，发间茉莉花瓣坠入音孔，琴箱里顿时传出孩童嬉闹的回声。袁云认出那是少年亚瑟与莉莉在剧院阁楼排练《仲夏夜之梦》的声纹，台词混着薄荷糖纸的窸窣：我愿化作你眼睫上的月光，在每个噩梦里为你站岗。

《月光奏鸣曲》的第一个和弦同时从两台乐器迸发。管风琴音管喷出带着铁锈味的血雾，在穹顶凝结成五线谱；竖琴震颤的琴弦则牵动地砖缝隙，让那些被掩埋的婚约残片破土而出。袁云瞥见某张碎片上写着：我亚瑟·劳伦斯自愿放弃时间...后面的字迹被血渍晕染成玫瑰形状。

第二乐章，注意降D大调的叹息。艾莉诺的机械眼睑突然脱落，露出镶嵌着微型钟表的瞳孔，这是当年我们没能完成的婚礼进行曲。

随着乐曲进入急板，教堂长椅开始生长出血色藤蔓。袁云在翻飞的乐谱间看见亚瑟的虚影正在指挥席挥动拆信刀，每个动作都精准对应着诅咒生效的时间节点。当乐曲抵达被撕毁的第三十三小节时，所有怀表齿轮同时停转，艾莉诺的婚纱突然迸裂成327只蓝闪蝶，每只蝶翼都印着未寄出的婚约残页。

莉莉，放我走吧。

亚瑟的声音从袁云胸口的怀表纹身传出。艾莉诺的机械手指骤然扯断三根琴弦，水晶竖琴迸裂的碎屑在空中凝成1937年的月相图。她扑向管风琴键盘，断裂的指甲在象牙键上刮出刺耳的滑音：你以为变成怀表里的幽灵，就能偿还这永世的亏欠？

月光突然变得粘稠如蜜。袁云看见艾莉诺的泪珠在脸颊凝固成琥珀，内里封存着少年亚瑟为她戴戒指的剪影。教堂地砖下的婚约碎片自动拼合，显露出被血迹覆盖的附加条款：...若一方灵魂先行消散，另一方须继承所有时间债务。

管风琴传出齿轮卡死的摩擦声。袁云发现自己的手指正不受控地弹奏变调版本《安魂曲》，而艾莉诺的机械骨骼从婚纱领口刺出，化作琴槌疯狂敲击着铜钟音管。当最后一个音符与钟声共振时，所有蓝闪蝶突然自燃，灰烬在月光中拼出亚瑟的临终笔迹：

请将我的骨灰撒在月光三角洲，那里有通往自由的第34级音阶。

当蓝闪蝶灰烬触及水晶竖琴残骸时，整座教堂开始垂直坍缩。袁云抓住飞旋的铸铁烛台，看见长椅藤蔓正将艾莉诺拽向地底深渊。他扯断管风琴音管掷向虚空，327枚齿轮在坠落中重组为旋转音阶，托起艾莉诺破碎的婚纱。

抓住月光！袁云嘶吼着砸碎彩窗，让银河倾泻而入。亚瑟的怀表纹身突然脱离皮肤，悬浮在空中化作指挥棒。他本能地跟随指引奏响《月光》终章，音管喷出的血雾凝成三十三根缎带，缠绕住艾莉诺即将消散的机械骨骼。

艾莉诺的泪琥珀在此刻迸裂。少年亚瑟的幻影从碎片中走出，握着虚拟的小提琴弓触碰缎带——

琴弦震颤的刹那，教堂时光倒流回1937年的平安夜。袁云看见盛装的艾莉诺正在调试管风琴，亚瑟军装口袋露出半截镀金怀表，表链与她婚纱腰链是同心结造型。

等战争结束...青年亚瑟将茱萸花插在音栓间，我们就用这台管风琴的声波震碎所有怀表。

艾莉诺笑着把琴谱翻到《月光》变奏页，在空白处画下两个牵线木偶：然后把齿轮熔成婚戒？

爆炸声突然撕裂回忆幻境。现实中的艾莉诺发出非人尖叫，机械手指插入管风琴音孔，扯出沾满血锈的婚约正本。袁云在晃动的烛光中看清条款末尾的补充：...若解除诅咒需献祭奏鸣者的心脏。

亚瑟的怀表突然倒转。袁云被无形之力按在琴键上，十指不受控地弹奏出倒放的《安魂曲》。艾莉诺随逆行旋律浮上半空，婚纱化作327条绷带缠住教堂立柱，每根绷带都浮现出亚瑟在前线书写遗书的场景：

军医说我肺里的弹片像婚戒...咳...正好代替我永远拥抱你

当乐曲行进到被血渍覆盖的章节时，所有绷带同时断裂。艾莉诺坠落在管风琴踏板上，机械胸腔裂开露出齿轮心脏，中央卡着半枚被鲜血沁透的铜制音叉。袁云突然明白什么，抓起亚瑟的怀表指挥棒刺向音叉——

铛——！

音波震碎彩窗的圣徒像。亚瑟的虚影从怀表纹身中剥离，军装纽扣叮叮当当坠入艾莉诺的齿轮心脏。他残破的右手抚上艾莉诺的机械面颊，普鲁士蓝的泪滴在触碰瞬间汽化成雾：

你明明知道...我宁愿永世困在铜像里...

也不愿看你被诅咒腐蚀成发条人偶...

艾莉诺的齿轮心脏突然停转。她扯断颈间的琴弦项链，任怀表零件散落在亚瑟虚影的军装上：你以为自我牺牲很浪漫？机械瞳孔第一次涌出液态月光，这三十三年里，我每天都能听见你在铜像里哭泣！

教堂穹顶开始坠落铸铁玫瑰。袁云在音波风暴中看见两人的灵魂数据流——

亚瑟的执念化作衔尾蛇状的表链，而艾莉诺的怨恨凝成带刺的琴弦，彼此缠绕却永不能相触。当《月光》最终和弦响彻时，亚瑟的虚影开始消散，他最后的声音混着齿轮摩擦声：

打开...钟楼...青铜摇篮...

艾莉诺的机械身躯轰然跪地。她抱起亚瑟褪色的军帽，三十三年来的第一声痛哭震碎了所有音管。袁云在音爆中瞥见她的泪珠坠地成珠，每颗珍珠里都封印着婚礼当日的场景：亚瑟在钟楼顶撕毁婚约，将怀表塞进心脏位置，朝教堂方向坠入永恒的月光三角洲。

（第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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