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鬼》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巧了，我也不知道！”

“这里真的好黑啊！明明你这么白，我一点也看不出来！”一个黑影调侃。

笑声，一声，两声，三声，诞生自另一个黑影。

“真的好奇怪，我居然笑了，明明我是一个鬼，一个曾是看到易拉罐就忍不住上去踢一脚的人的鬼，一个就连自己尸体在哪里都不知道的鬼，其实我不讨厌笑，我只是觉得我不应该笑，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忍住了，但是这一次却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变成了鬼。”

“难道因为你笑，地球就会毁灭吗，你和我一样，只是一个一天只有十二个小时的可怜的鬼。”

另一个黑影沉默不语，她记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我是一个鬼，死前是个00后，死因好像是车祸，因为我脑海里总是出现一束耀眼光，让我恍惚好久。车祸这种东西是命中注定的，对于自己的死，我没有什么怨言，我只是有点好奇，在我即将死亡的那一刻，我在想什么？我记不起来了，又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有！

有一天，我孤身一人（那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鬼，不然就是孤身一鬼）走在一条夜间的公路上，夜晚，一切都无比漆黑，在我看来张牙舞爪扭扭曲曲的树木，一棵一棵从我的左肩和右肩借过。数不尽数不清的汽车，数不尽数不清的灯光，与眼睛近距离接触，真会觉得这比太阳还耀眼！我沿着路边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努力回想自己到底要去哪里？

我想起一栋有四层楼的房子，房子正面和侧面都有一个醒目的很大的广告牌，虽然我记起了它，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走才能找到它，也没有人能告诉我。为此，我问过很多人，但没有一个人理会我，明明我都那么大声了，甚至把嘴凑到他们耳朵大喊，但是他们一点回应也没有，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全世界都变成了聋子吗？直到在灯光下，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忽然明白我已经死了。那个时候，忍不住哭了出来，真好笑，都二十岁了，还像个小孩子那么爱哭。

原来，鬼也是会流眼泪的，哈哈哈，太好笑了！

我找了好久好久，顺着断断续续乱如发丝的记忆去寻找，始终没有找到应该是家的地方。死之前，我是个路痴，现在一样是。后来我才明白，想找到它，也只能靠胡乱地走，碰碰运气，选择相信上天，因为我没有照片。

我找了好久好久，直到我记不起来家是什么样子，没有人提醒我，没有人能提醒我，或许没有人记得我。于是，我不再寻找，我有点累，我有点厌倦。

没有目的地的旅程，没有快乐可言。

我不想，天亮的时候，不知不觉地睡在路边，地面好硬，周围好吵，周围好刺眼，有时候连一颗树也没有。

天黑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醒过来，记性越来越差了，死之前的事，好像忘得差不多了。

天黑的时候，一样会下雨，一样会刮风。而我呢，虽然已经变成了鬼，但是一样会冷，一样会饿，一样会困，一样会伤心，一样会哭。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时刻提醒着我，我曾经也活过。

夜晚的时候，我喜欢待在活着的电影院里，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跟其他座位上的人一起等待着电影放映。

白天的时候，我喜欢待在死掉了的电影院里，躺在一排排布满灰尘的座位上，闭上眼睛，做梦，希望能梦到什么熟悉的东西。

我走来走去，黑夜变成白天，白天变成梦境，我总是梦见那一束耀眼的光，一直重复。

我见过很多鬼，什么样的死法都有，我好像并不是最惨的，幸亏不是最惨的，不然肯定经常失眠。

有一天，我走在一条热闹无比的商业街上，我很渺小，没有人发现我，没有人能发现我。

忽然，一个纸箱闯进我的眼睛，我转过头，是一个坐在那种放求收养的猫的纸箱的不知人还是鬼。她左顾右盼，她把纸箱坐烂了，几千几万个人，没有一个眼神降落。我转过身，她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她抬起头。

“你能看见我？能不能告诉我，他们怎么了？”

“这个，额，应该是你死了之后变成了鬼，人是看不见鬼的。”

“原来如此，我已经死了啊！我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回答她，我一直看着她。

“我总是梦见自己，一个脸色苍白的自己，一个面无表情的自己。”

我从别的鬼那里听来的，自杀的人变成的鬼一般总是会梦到自己，所以她很大概率是……，我不想这么早告诉她，我也不确定，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不希望她接受这样的死法，死了之后还是不开心什么的也太痛苦了吧。起码，做个鬼开心一点吧

“我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但是我实在不清楚你是怎么死的！”我或许在骗她。

“这样啊，你能带我到处去转转吗？我对这里不熟，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真的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记不起来？我想起码先找到自己的尸体。”她的眼神很真挚。

我想我不会拒绝，反正我也没事干，我也想到处走走，我的家在哪里呢？

“没问题！我可是个资深的流浪鬼！”我竖起大拇指，她内心毫无波澜，她表情始终如一。她在压制自己笑出来吗？

她伸出手，我接过，把她拉起来，纸箱已经不成样子了，她的手好小，我不知道我生前有没有见过她认识她，我记性不好。

“原来做只无依无靠的猫是这样的感觉，很独特呢！”

“怪不得……”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有点小声，我没听清，能不能再说一次，我不想错过什么。”她说话很平稳，很僵硬。

“我每天都在体验流浪狗的生活。”我说的这句话不算是骗她。没想到她还是一样，呆呆地看着我，眼神空洞，像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按道理来说，换仙人掌来都笑了。

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鬼不应该就是这样的吗！我们已经死了。

“你觉得有人关心你更好还是没有人在意你更好，在你还没有死的时候。”

“肯定是有人关心我更好啊，我之前总是会梦到我的家，这说明家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肯定是个温馨的家，有人关心我，我才会这么印象深刻。”

“是吗？也是。之前？那现在呢？”她的言语非常冰冷，如同一个静悄悄地等待死亡降临的人。

“现在的话，没有什么印象了。”

“起码在你死之后也陪过你好长一段时间吧！我也希望有个热闹的家，有人能陪我说话，逗我开心。但是我记不起来，我死之前有没有许过这样的愿，虽然我许的愿，不怎么实现过。”

“好啦好啦。走了。”我打断她，抛弃她未说完的话语，我们拉着手，我带路，我在前面，她在后面。

有一些事，我觉得很奇怪，我们明明变成了鬼，骨子里却还是人，这样的话，我们还算不算已经死了。

牵着牵着，我突然松开了手，我让她跟在我后面，因为我感觉我的脸和脑子快要烧焦了，这种感觉好奇怪，没怎么体验过，没死之前也好，死了之后也好，也不知是福还是祸。我没有镜子，不知道自己的脸现在是什么状况。

“你，你看看我的脸。有什么不同吗？”我们照不了镜子，镜子里倒映不出我们的脸。

她有点矮，她抬头盯着我，左看右看，两手一摊。

“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脸颊很红。”

“哦，哦，继续走吧，没什么了。”我思来想去，好像见过路上的人们也出现这样的情况，一般是走路时贴的很近的两个人，他们有时笑有时闹，有时牵手有时拥抱，他们老是会脸红，不是一个就是两个。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彼此说了些什么，他们说话没有一点声音，我什么也听不出来，但是看他们的眼神和表情，应该是好事来的。

“你饿不饿？”我们恰好经过一家我经常来的蛋糕店，新鲜香甜的蛋糕，有的小巧可爱精致典雅，有的层层圈圈高楼大厦，清香一点一点地从玻璃里面溢出，下雨天也留不住它们。

“有一点点。”她说话很小声，嘴巴几乎没有张开，小声到我以为我聋了。

“找个位置坐好，我去拿蛋糕。”我拿了拿了榴莲千层和黑森林，牌子上是这么写的，我挺喜欢的。很甜，我很喜欢甜这种味道，它总是能让我稍微想起什么，模糊也没关系，总会清晰的。

只要还有人在，我们鬼就不会饿死。我们可以使用或食用他们创造的东西，但是他们对此毫不知情。

她吃东西的时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海獭。

“你不吃吗？”

“我不饿。”

“我吃不完的。”

“真没办法，不能浪费啊。”你吃东西很像海獭，她拿出一张照片，一只躺着水上两只手托着腮的海獭。

“路上捡的，挺可爱的。”

“照片？对啊，照片，你身上有自己的照片吗？”

“没有！一开始，我一无所有。”

“呵，跟我一样呢。”大家应该都是这样的吧，死去的时候一无所有。

这条街有好多路灯，比一颗仙人掌的刺还多，什么形状都有，什么颜色都有。这条街有好多人，什么样的人都有。这条街有好多鬼，什么样的鬼都有。

脚步会掀起灰尘，光影会随时间流动，夜晚是我们的白天，人们清醒的时候，我们在做梦。

电闪雷鸣，雨滴倾盆洒落，人们惊慌失措，人们逃走，逃到雨追不上的地方，我们也是如此。我奔跑的时候，衣服很容易狂风掀起。

“你想不想看电影？”

“电影？好熟悉的感觉，我好像梦见过我总是一个人看电影，我记得我以前看过几次，好像次次都哭，想看！”

我们躲进一个电影院里，外面雨很大，可能需要很久才会停，于是我带着她走进一个放映厅，我们不需要买票。七排八座、七排九座，靠近过道，看电影的时候不需要仰头。

老样子，好多广告啊，不过放映依旧准时，灯熄灭了，好黑啊，一块荧幕，一双双眼睛，你的，我的，他们的。

这里有好多人，只是没有人发现我们，没有人能发现我们。

我们稍微被淋湿了一点，有点冷，我们不需要呼吸，我们贴得很紧。

“这里好黑啊！明明你这么白，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笑声，一声，两声，三声，只有我和她自己能听见。

“为什么我会笑出来？我不是更喜欢哭吗”她很疑惑。

“因为你想笑！因为你很开心！”

“真的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不清楚，我不明白。”

“不要想这么多，你觉得要是这样让你感觉更好的话那就这样做。”你不是经常梦到自己吗，我就很羡慕，梦到自己才会想起自己，记得自己比什么都好，现在我有点忘记我自己长什么样、是谁了，我只知道我是个普通的流浪鬼，我没有自己的照片，我找不到自己的家，我记不起来从第一次醒来之后到现在过了几年，所以我喜欢看电影，电影里面的生活或许是我曾活着的时候，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但是我还有一千一万种鬼生，或许我能因此想起什么。

我听说，当鬼连自己都记不起来的时候就会消失，我不想死，不对，我不想消失。

“嗯！我会尽力笑出来，我要变得更开心！我可以问一下，你是怎么死的吗？”她有点好奇，但此时此刻，电影正好开始了。

“等下看完电影我再告诉你，可不可以？”介绍自己的死因实在没有看电影重要，也没有什么乐趣。不过，无论怎么跟别人说都没关系，它什么也改变不了。

一个女孩，灰色的色调，童真的眼眸。

我转过头偷偷瞄一眼，她直勾勾锁定大荧幕，我能看到的只有她的侧颜刻玉、眉花珠瞳。

被误解，被孤立，被抛弃，她是一个孩子，走在乡野田道，老是喜欢盯着太阳，直到眼睛失去力气，直到黑暗找到自己。

一个女生，灰色的色调，空洞的眼神。

一段路从这里走到那里，需要呼吸多少次。他们说她一点也不幽默，他们不知道她已经感觉不到开心。

笑脸可以画出来，但自己模仿不来。

她去看电影，她一直哭，不是因为电影，而是因为自己。这里很黑，没有人发现自己，或许没有人能发现自己。

她的眼泪会干涸，她心中的鲜花会枯萎，她的期待会落空。

鲜血原来是这种颜色，它们汇成了一条小河，静静流淌于今天与明天的交界地。

她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笑脸，一个简单的只有三笔的笑脸。

只要闭上眼睛，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会消失。太阳、鲜花，眼泪……

她走过好多条路，却记不清每一条会通向哪里。以前，她总是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每当她回应，就会醒过来。只是这一次，不会再这样了。

“电影的结尾居然还有彩蛋！”

是几张照片，第一张是个笑容灿烂的小女孩，第二张是个笑容灿烂的小女生，第三张是一个闭着眼睛的小女生。

怎么这么眼熟？我瞳孔剧增，我转过头，她又哭了，创可贴也止不住。

灯亮了，人们都陆陆续续地走了，没有人催促我们。

我和她一直留在原地，我什么也不说，她一直哭，一直用手掌擦掉泪水，越擦眼睛越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或许这就是她的照片，她终于找到自己的照片了。开心一点好不好，我还没找到自己的照片呢。

她把头埋没在我的右肩，她用双手紧紧封印了我。

她哭了好久，电影院都关门了，这里好黑啊，但是不冷。

我猜，她想起了好多东西，好羡慕！有可能她想起了自己的一生。就算是让鬼难过的事也没有关系，我也想想起什么。我们已经变成了鬼，我们几乎什么都不怕，我只是害怕莫名其妙地醒过来，躺在不知道哪里，害怕有一天，我想不起自己。

她终于停了下来，我突然感觉有点冷。

“电影好看吗？”

“嗯！让我想起了几乎一切！我是一个鬼，啊啊！”

“这可是一部老电影，很老很老了！”

“有一些东西，可以跨越时间。”她亮出了一个笑脸，她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完整的笑脸，尽管我看不见！

“你想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我什么都找到了！”

很多事情不是你找不到，而是你没有想起来。

“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哪里都行！”

这里好黑啊，我都看不清她的脸了！

我总是希望有一天能回到我的家，为什么我这么执着？

我怕冷，我厌倦了流浪，我害怕没有人提醒我我是谁。

当灯光熄灭，当黑暗来临，当她拥抱着我，我忽然不觉得冷。

我忽然想明白，为什么街上总是人山人海，人来人往。

没有人发现我们，没有人能发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