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块月饼

　　---

山村的秋总是来得悄无声息。稻田褪去青涩，染上一层薄金，风卷着稻浪扑向山脚时，连空气里都浮着甜味。农历八月未至，村口的老槐树下已三三两两聚着妇人，手里纳鞋底的针线活不停，嘴里念叨的却是同一桩事——“今年收成好，中秋能多割半斤肉吧？”

叶凡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得她脸颊发红。锅里煮着稀粥，米粒少得能数清，她拿长勺搅了搅，叹口气道：“蕊蕊这周又没回来，说是要补课……”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裹着山风的凉意撞进屋里。

“叶子！”苍老的嗓音颤巍巍响起。叶凡一抬头，眼眶倏地热了——竟是多年未见的姥姥，佝偻着背倚在门框上，灰布褂子沾满尘土，手里却紧紧攥着个油纸包，四角捆着麻绳，渗出一点油渍。

“娘！您咋来了？”叶凡忙迎上去，接过包袱时指尖一沉。姥姥抹了把汗，咧开缺牙的嘴笑：“前些日子你爹托人捎信，说蕊丫头住校苦得很……我走了两天山路，就为送这个。”她抖开油纸，四块月饼赫然露出来，表皮焦黄，嵌着几粒黑芝麻，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灶房霎时静了。张宏从里屋探出头，眼睛瞪得溜圆。他长到八岁，只见过一次月饼——去年村长家办喜事，散席时塞给他半块碎渣，他含在嘴里舔了一下午。此刻这香气勾得他喉头滚动，脚不自觉往前挪了半步，却被叶凡一把按住：“宏娃，这是姥姥给你姐的。”

---

夜色渐浓，月光像一汪清水泼在青瓦上。张宏蜷在炕角，耳朵竖得老高。外屋传来窸窣响动，是母亲在藏月饼。柜门“吱呀”一声，接着是陶罐叩击的闷响。“放腌菜坛子顶上，耗子够不着……”姥姥压着嗓子叮嘱。张宏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褥——那甜味儿仿佛钻进他梦里，化成一只小手，挠得心口发痒。

次日晌午，老朋和小威扒在院墙上喊：“宏子！河沟里有螃蟹，钳子比拇指粗！”张宏攥着弹弓冲出去，跑了两步却顿住，折回屋里抱出个豁口陶碗，小心翼翼踩上板凳。腌菜坛子泛着咸涩的霉味，他踮脚一够，油纸包安然躺在坛顶。揭开一角，黑芝麻的焦香轰然炸开，他猛吸一口气，又飞快包好。

“宏子！磨蹭啥呢？”老朋在门外跺脚。张宏跳下板凳，将陶碗塞进床底，这才撒腿往外跑。

河沟的水凉得刺骨，三人赤脚翻石头，小威突然抽了抽鼻子：“啥味儿？甜的！”张宏后背一僵，低头抠着石缝：“……哪有，是你家灶糖糊了吧。”老朋凑近他衣襟嗅了嗅，眼睛一亮：“你偷吃月饼了！”张宏涨红脸推开他：“胡咧咧！那、那是留给我姐的！”

小威嗤笑：“你姐一个月才回一趟，等得了？到时候早长毛了！”张宏攥紧拳头，泥水溅湿裤腿。他想起上个月去乡里赶集，路过学校时扒在墙头望——食堂门口，张蕊捧着搪瓷碗蹲在台阶上，稀粥晃得见底，她瘦得锁骨凸出来，像两把弯刀。

---

油纸包在床底躺了七天。老朋和小威日日来闹：“掰半块尝尝呗！你姐又不知道。”张宏死死堵着门，额角沁出汗：“不行！说了等姐回来……”小威突然伸手拽他裤腰，一枚桃核“啪嗒”掉出来——是去年姐弟俩在山脚捡的，张蕊用红绳串了挂在他脖子上：“等桃树结果，姐给你摘最大的。”

张宏一把抢回桃核，喉咙发堵：“你们走吧！明天……明天再玩。”

夜雨淅沥，瓦檐滴水敲着腌菜坛子。张宏摸黑爬起床，轻手轻脚掀开油纸。月光漏进窗缝，照见月饼表面浮起一层白霜，他拿指尖蹭了蹭，凑近一闻——甜香混着隐隐的酸涩。

“没事，擦擦就能吃。”他舔掉指尖的糖渣，把月饼包得更紧些。

---

张蕊回家那日，山雾浓得化不开。她推开门时，张宏正蹲在灶前烧火，火星子“噼啪”爆开，映得他眼底发亮。“姐！你看这是啥！”他拽着张蕊往屋里跑，床底陶碗拖出来，油纸层层揭开——四块月饼斑驳发绿，霉斑像苔藓爬满表皮，黑芝麻成了灰扑扑的虫眼。

张宏僵在原地。叶凡闻声赶来，瞥一眼便叹气：“傻娃子，这哪还能吃……”张蕊却忽然蹲下身，指尖拂过霉斑，轻轻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

“姐！别吃！”张宏去抢，却被张蕊攥住手腕。她嚼得缓慢，喉头滚动时像吞下一把碎玻璃，嘴角却弯着：“甜的……真是甜的。”

叶凡背过身撩围裙擦眼。姥姥拄着拐杖挪进来，枯手摩挲着张宏的发顶：“有些东西啊，存着存着就坏了……可这份心，比月饼金贵。”

屋外起了风，山雾散开一角，月光漫过门槛，照着那堆霉烂的月饼，也照着张蕊腕上褪色的红头绳——那是张宏用攒了半年的玻璃珠换的，供销社最便宜的款式，她却戴了三年。

---

夜深了，张蕊搂着弟弟蜷在炕上。窗根蛐蛐儿叫得聒噪，她忽然开口：“知道姐为啥爱吃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