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仁之治

　　刘备素来仁德，对于同军战友颇为热心。受心桃请教，他并无犹豫，爽快地将心桃请入帐中，促膝长谈。不过考虑到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恐有闲话，他自己带了关张二人侍立其后，心桃则点了凌晓与另一位亲信同入帐中。

亲为心桃斟上茶水，刘备复位，沉思片刻，方才悠悠开口：

“实不相瞒，我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治军之术——若是细细推敲，不过也只是与帐下兵马同甘共苦吧？”

“是吗……”

心桃抿了一口茶水，眼睛却一直盯着刘备的眼神，试图从中看出对方是否有隐瞒。

“不过我听说皇叔的兵员大多是接收逃荒的灾民，按理说，应该手无缚鸡之力才是，如果单单只是同甘共苦，怎会有如今虎狼之师……还请皇叔赐教，莫要谦虚。”

就心桃本人而言，她是从不敢乱收灾民的。在她看来，灾民长期饿困，营养不良，若要训练成可用士卒，则需要投入非常大的成本。因此，至少在西凉地区不算缺钱的心桃更倾向招收平时就习武的壮丁，或者接收降军，甚至手段再恶劣一点，去别的流浪军挖墙脚。

刘备没回复，张飞倒先急了。

“你这小丫头倒不晓事，我大哥向来忠厚，还能有心瞒你不成？”

“三弟不得无礼！”

刘备低斥一句，关羽也用眼神暗示张飞冷静。待劝住了张飞，刘备回首，依然真诚地看着心桃。

“姑娘可有想过，数年前黄巾之乱，那太平道上百万信徒闹反，跟着闹反的人可是什么身份？”

“灾民……可正因为是灾民，所以叛乱不到一年就平息了……”

“息乱迅速，并非乱民不勇，实乃乱将不力。倘若太平道作乱前夕，没有义士唐周浪子回头；倘若太平道作乱之时，官军指挥不力而贼军指挥有素——你看当今天下如何？再者，你看黑山张燕，你看白波郭太，你看三十万青州军，哪群不是黄巾余寇，哪群不是雄霸一方？莫要轻视黔首之力，若是有当世豪杰，能使天下苍生一心一志，则势不可挡。”

而今天下时局如何，刘备作为军团领袖必须时时关注，只是暂时缺少有才学的谋士基于局势进行深谋远虑罢了。而寒暄时说久仰心桃名号，刘备也不是客套话，实际上，他对于各地比较有影响力的流浪军都有关注。他知道，心桃确有野心，为人也有些爱打官腔的毛病，但行事向来磊落，绝不会做背后陷诟他人的龌龊事，帐中也无外人，所以敢把这些话挑在明面上讲。

刘备一番点评，心桃如醍醐灌顶，瞬间怔在原地。在她旧有的认知里，她想的只是打败谁谁谁，最后占据几块地；但她的目光从未向下看过，因为她从来不敢相信，那些但有风吹草动就拖家带口逃之夭夭的小老百姓们，能掀起多大风浪。

皇叔话到此处，却是意犹未尽。

“可是姑娘想想，若能安居乐业，百姓又怎会背井离乡，冒着杀头的风险，追随我等四处征伐呢？”

心桃默然，她身后侍立着的凌晓却早听得心潮腾涌。倒不是说刘备现在的话有多么“现代化”，而是说，刘备现在的话是基于他这个时代人的认知水平，对贯彻古今的历史轨迹的自我阐释。

或许真实历史上的刘备、演义小说中的刘备、无双游戏中的刘备其实都没有这样的认识，这只是凌晓现在所处世界的刘备的认知，甚至于是凌晓本人的过度解读。但是有的东西，是能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即便当事人本人确无表达的意愿，但其总能因其客观存在而为人所感所知。无论身处任何时空，哪怕只是仓促中窥见一束幽光，也足以让每一位热爱历史与文明的人动容。

“姑娘此番率军伐董，若能诛灭汉贼，可有更多谋划？”

这次，轮到刘备反问赵心桃了。

心桃举杯想饮茶，才发现茶早在刚刚沉默时饮尽了。垂首沉吟片刻，她这才又抬头。

“建功立业，扬名立万，至于其他的——交给未来吧。”

“以姑娘才识，何不把未来交给天下？”

“……我做不到……这样不可能……”

“十八路兵马各有所私，联军崩解只是迟早的事，届时必然又是天下大乱，且不知这乱世何日告结。备乃汉室之胄，实不忍见我大汉子民生灵涂炭——不知姑娘可愿协备一臂之力，共还天下苍生一个仁德之世？”

心桃悚然而立，惊惶间，连茶杯也摔在地上——所幸军帐里泥土为地，没有摔碎。她怔怔地望着这位未来的乱世枭雄，还是死死盯着他的双目，但无论怎么努力，都从中读不出丝毫的暴戾与伪饰。突然间，她明白刘备为什么能将一众流民训练为精兵良将了，哑然失笑。再次行礼，却是由衷地恭敬。

“承蒙皇叔垂青，可惜小人并无远见，只求乱世有一安身立命之所足矣……但日后若有需要小人解忧之处，小人定当鼎力相助……今日多有叨扰，皇叔莫要怪罪，小人就此告辞。”

那一日夜灯审牍，她只笑真心为了兴复汉室的人不过是天真的傻子；如今真见到这样的人，她仅剩不多的道德却让她输得晕头转向，惊觉自己并无资格嘲笑如此义士。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三兄弟亲送心桃等人出帐，正好遇见公孙瓒帐下的赵云提酒前来谈心。远远瞧见少年虎将俊伟的容颜与钦敬的神情，心桃更感唏嘘。再与赵云打了声招呼，便匆匆逃离，带队回营休息了。

今晚，凌晓排班在心桃营帐外守夜。夜深人静，静立帐外，即便已经三更，凌晓依然能听到帐中的心桃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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