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春天在哪里

　　星期六，太阳出来的很早。晨光爬过窗棂时，林慧第三次叩响儿子的房门。被褥里蜷缩的云团动了动，露出半张挂着梦痕的脸。吴方毅趿着塑料拖鞋在瓷砖地面划出断续的弧线，牙膏的薄荷味混着小米粥的暖香在廊道里交织。“云深，该起床了，早饭已经做好了。”“再睡会。”“起床吧，今天领你去市区逛街。”吴云深换好了衣服，踩着拖鞋朝卫生间走去。牙膏的凛冽撞碎廊道里黏稠的粥香，林慧把热气腾腾的早饭端了上来，馒头小米粥。“铝制饭勺碰得搪瓷碗沿叮当作响，林慧用指尖推过一个小瓷碟：“云深，这里有姥姥晒的萝卜干萝卜干，姥姥专门给你拿的，知道你爱吃。”

“好了，我们出发。”吴方毅把餐桌上放的刚买的市区地图塞进包里。车站在小区对面，站台旁站着几个等车的人。云深回想着那天曼曼姐姐给他描绘的市区，在站台前不停的踱着步。远处一辆公交车驶来“快看，车来了。”“那是十九路车，我们要坐的是一路车。”十九路公交车吐着黑烟驶来。“有没有十九路车的乘客？买票从前门上车。”“都别挤，一个一个来。”几个人等车的人陆陆续续上了车，“抓紧扶手。关门。走。”司机一脚油门，十九路公交车继续摇摇晃晃的前进。“云深，一路车来了，准备上车。”吴方毅拍了拍云深肩膀。一阵刹车的刺耳声响，一路车不偏不倚的停在了他们面前。“我们一共三个人，去西门广场。”“儿童免票，一共三元。”吴方毅从钱包里掏出三元零钱递给售票员，售票员打开票匣，撕下三张车票递给吴方毅。

“站着的乘客抓稳扶手，看好自己的包。”车开了，售票员后退了几步，稳稳地坐在司机旁边的发动机盖上。公交车沿着公路直行，路两边是熟悉的一间又一间低矮的平房，前面的那间好像就是爷爷家，云深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在公交车路过的几秒钟，一棵歪脖子树后闪过爷爷的身影，爷爷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正将钥匙探进生锈的锁孔，塑料袋里探出挂面的苍白触须。云深回过头“爸爸妈妈，你们看。”坐在云深后面座位上的林慧凑了过来“看到爷爷了，爷爷好像刚去小卖部买完东西，准备回家做中午饭呢。”公交车不急不慢的行驶着，拐了个弯上了另一条路，云深无聊的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金色的树，一间间临街商铺和高高的居民楼。“妈妈，咱们什么时候能到市区？坐了这么久的车。”“快了，马上就到了。从咱们那里坐车要一个多小时左右，还有差不多二十分钟就到了。”

公交车驶过横跨护城河的青石桥，桥墩上斑驳的苔藓。云深的鼻尖几乎要贴在玻璃上，窗外。公交车正碾过青石桥的接缝，桥墩青苔在震颤中抖落细碎的金粉。对岸的玉米地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森林投下的巨大阴影，远处天际线突然冒出的楼群让他睁大了眼睛——那些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方盒子建筑，像极了作业本里画的几何图形。“看那个！“一栋通体玻璃幕墙的大厦正在朝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楼顶旋转的巨型广告牌写着“万隆商场“四个鎏金大字。“这就是市区。

国贸大厦的旋转门将秋日的阳光切碎成七彩棱镜，自动扶梯将人潮送往光怪陆离的圣殿。吴云深被父亲的手掌推着向前，无数个变形的自己在玻璃幕墙上闪回。自动扶梯升起的瞬间，他死死攥住橡胶扶手，膝盖传来奇异的酥麻感，“欢迎光临！“穿玫红色制服的女店员扬起微笑，胸牌上的金属链条在射灯下晃出细碎的光。吴云深盯着她珊瑚色的指甲，隔壁电玩城传来的《超级玛丽》背景音乐的声浪裹挟着电子音效扑面而来，他松开父亲的手，奔向那个正在旋转的托马斯小火车，淘气堡里，许多和他一样年龄的小朋友们正在捉迷藏，海洋球池里面上万颗海洋球像银河一般，阳光从弧形穹顶的玻璃格栅漏下来，在蓝黄相间的球面上折射出液态的光晕。

正午的日影滑过必胜客的弧形招牌，将步行街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琴键，商场广播突然响起《七里香》的前奏。吴方毅腕表滴答声中，云深口袋里的车票正被汗渍洇出深浅不一的等高线。前面有一家叫“石板契约所”的玩具店。一进门，中央空调里的凉风让他打了个哆嗦，展柜里站着半人高的擎天柱，红蓝相间的金属涂层在射灯下流转着冷冽的光，那双电子眼隔着玻璃与他对视，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使者，会眨眼的芭比娃娃穿着缀亮片的礼服。角落里的轰鸣的引擎声吸引了他的目光，吴云深把鼻尖贴在玻璃展柜上，呼出的白气在亚克力板上晕开小片雾花。十二寸的合金四驱车正在环形赛道飞驰，车尾喷出蓝色的电弧，他一眼认出，那辆四驱车正是少儿频道热播的《雷霆战车》同款，价签上刺目的“399”似乎比蓝色的电弧更耀眼，“399”个一元钱。”云深用手小心翼翼的擦了擦玻璃上的雾气。

供销社柜台前，少年也是这样踮着脚，看玻璃罐里红绿两色的水果硬糖在阳光下折射出宝石般的光泽。那时的售货员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胸前的像章永远擦得锃亮。“两分钱一颗。“她说话时热情大方，声音洪亮，手指在算盘珠子上弹奏出清脆的响。

吴云深最终心满意足的抱着国产“雷速登“四驱车走向收银台，包装盒上的3C认证标志泛着银色的冷光。父亲在POS机上刷卡时，他看见收银员身后贴着北京奥运会吉祥物征集海报，五个彩色剪影在夕阳里模糊成一片。“我也有自己的四驱车啦！”

玻璃门开合的瞬间，风雨裹挟着城市的气息扑面而来，街边新开的房产中介橱窗里，万科金色家园的模型在暮色中亮起灯火。怀里的四驱车随着车身颠簸轻轻震动。返程的十九路车上，售票员膝头摆着未织完的枣红毛衣。竹针在夕阳里起起落落，后视镜上挂着的平安结随车身摇晃。当青石桥的苔藓再次掠过车窗时，他梦见旋转广告牌上的鎏金字化作了作业本上的田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