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老陈之后再也没有来过关蓦然的家里，也许是因为她害怕再次遇到不熟悉的把手方向，遭遇水逆，也许是因为她没有把握，让关蓦然为她跑上二十分钟，来回差不多一个小时，到前面的商业街，买一杯她只喝一口的奶茶。

后来，老陈结婚之前，有一次喝醉后对他说，

“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越是想要忘记的人，越是记得牢。如果大脑可以像电脑硬盘一样格式化，什么都清空，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该有多好。

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喜不喜欢我？

你一定不要告诉我，你不喜欢我。”

那天以后，关蓦然的这间屋子，再也没有来过女人，即便是后来相亲结婚又离婚的前妻，也没有来过，她觉得关蓦然是个怪人，始终搞不懂，他为什么要留着这间偏远的房子，一直不肯卖。

这是个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他的心里面有个人，有个想要忘记，却又无法忘记的人，一直住在这间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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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分公司出现重大人事变动，原本是计划等到年底，资历符合条件后，调到集团名下另一家在贵州的兄弟公司作老总的副总，被一家央企新设立的同行业公司看上，挖去作新业务版块的公司负责人。

一开始他是拒绝的，后来，BJ来的条线负责人，专程跟他聊过，让他明白，新设立的这家位于武汉的公司，将会在中部地区垄断该行业。

他只要把这边的规章制度和系统模块，复制粘贴过去，什么都不用操心，而且级别和待遇比贵州那家更高，副总不再犹豫，立马打了辞职报告。

但他没有想到，十年之后，他与这位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领导，一同出现在反腐被双规的新闻里。

突然出来的职位空缺，让原本已经是水火不相容的分公司两派人马，几乎快要明刀明枪的干起来，公司里充满火药味，少了副总的居间调停，大家都开始肆无忌惮，明目张胆的给对方挖坑下套，分公司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基层员工人人自危，害怕成为两派斗争的牺牲品。

当关蓦然负责的流程梳理专项工作成果，提交给总部后，总部破天荒的第一次公开表扬基层员工，部门主管和关蓦然的名字出现在集团公司每一个人的电子邮箱里，他好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证明梵少爷识人的独到眼光，虽然，并不是因为他而发光。

因为此事，所有梵少爷圈子里的人，包括梵少爷自己都放弃和部门主管的斗争，分公司里几乎所有的人，除了乔侨，都认为副总的位置，非部门主管莫属。

事实再一次证明，乔侨的直觉是天生的赢家，大家都忘了，主管是个女人，一个单身三十多年的女人，她也渴望着有一个爱她的老公，一个温馨的家庭。

六月初的时候，主管辞职结婚，成为一个很平凡男人背后的小女人，那个男人是租住在她隔壁，外地来成都做小生意的，胖嘟嘟的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笑容，让人亲切。

据说，两人走到一起，是因为一个月前的一天，主管突然发高烧，晕倒在家里，家里没人，只有她养的泰迪狗不停的叫唤，凌晨一点多，隔壁的男人脾气再好，也受不了，敲门之后，没人应答，担心里面的人出事，叫来物业的保安，保安也觉得奇怪，报警后打开房门，发现晕倒的主管，叫来救护车将她送到医院。

那个男人一晚上都在医院陪主管，帮主管缴费，喂她吃药，等她醒过来，和她说话，逗她开心。

等她出院回到家里，第一时间就告诉隔壁的男人，自己想要嫁给他，男人犹豫一下，最后接受这个像是流浪猫一样的孤独女人。

意外的胜利，让梵少爷圈子里的人像是小丑般，沐猴冠耳，弹冠相庆，乔侨也顺利晋升为组长，手里管着十几个员工，每天都是一副都市丽人，职场精英的性感成熟模样，老练圆滑的处事手段，没人还记得，进公司时，那个经常因为害羞而不敢大声说话的可爱女孩。

乔侨再也没有联系过关蓦然，像是两人从未认识过一般，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关蓦然很懊悔，想要把那包送给自己曾经爱着，现在已经找不到的可爱女孩的牛奶糖拿回来，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他注定像牛奶糖一样，融化之后成为排泄物被冲进下水道。

然而，梵少爷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嚣张跋扈，成为分公司里只手遮天，不可一世的狂妄，所有人都觉得他赢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实自己输了，他最好的时候，获得胜利的时候，他在乎的人，一个都不在他身边，善雅离开他回上海，关蓦然与他形同陌路。

命运跟他开个玩笑，就像他经常对待那些与他上床的女人一般，除了喝更多的酒，跟更多的女人上床，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忘记的办法，曾经在关蓦然面前意气风发，说要带着他杀回上海滩，作许文强和丁力的豪言壮语，已经化作夜空中的繁星，美丽夺目而遥不可及。

不想被卷入分公司新的权利斗争，关蓦然特意申请五天年假，想要出去旅游散心。

分公司之前有规定，不允许连续请年假，但制定规则的部门主管已经离开，现在掌权和依附他们的一群人，认为是到改弦易辙的时候，对于那些他们评定考核成绩优秀的人，应该获得比普通员工更多的福利，于是，由梵少爷批准的第一张，由关蓦然申请的请假条作为改革的起点，拉开分公司进入动荡时期的帷幕。

七月初的时候，关蓦然开始他人生的第一次旅行。

去哪里旅游？

拿到请假条的批准之后，关蓦然回到家里收拾行李，一直想着这个问题，这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算是他告别原来的人生，进入新生活的开端，不再精打细算，而是随心所欲的生活。

原本他想假装开玩笑的发短信给老陈，问她，

那个泰国渔人旅馆的具体位置，

然后再问她，

自己等多久，她才会来？

他犹豫很久，抽完一包烟，也没有发出去，他不敢赌，老陈说的一起去死的爱情，是不是真的？

他觉得，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希望老陈，能够好好的活着

最后，他选择丽江作为目的地。

他很想知道，这个离成都，跟他家乡差不多一样远的地方，凭什么改变他的人生？

第二天早上七点，关蓦然起床，收拾一番，将水闸和电闸关上，确认门窗都已经锁好，出门乘坐一辆昨天联系好的黑出租到天府机场。

飞机九点起飞，因为有些堵车，赶到机场已经八点过，第一次坐飞机的关蓦然，根据引导员的提示，放行李，换登机牌，进入候机厅已经差不多快九点。

美丽的川航空姐，在登机口微笑着迎接客人，关蓦然进去找到自己的位置，才发现经济舱真的好经济，人坐在上面，像是被绑在上面一样，几乎不能动弹，空间小的要死。

飞机起飞的瞬间，关蓦然感到脱离地心引力的恐惧，晃晃悠悠的飞入天空，进入云端之上，他向窗外看去，一轮红日，在飞机的侧后方向，向着棉花糖般的云朵，撒下金色的糖霜。

快11点的时候，关蓦然从丽江机场出来，按照之前在网上查的攻略，没有坐相对较贵的机场大巴，而是选择公交车去丽江古城。

背着背包，拖着行李，关蓦然到机场路口等公交车，他的运气不错，没多久就等到，走上公交车，里面大约有二十多个乘客，几乎有一半是来旅游的游客。

公交车行驶在老旧的公路上，两侧的街景像是关蓦然老家的镇里，有种落后时代的凄凉，远处的田园和荒地一直延伸到被云海盖住半身的雪山，田地里用木条支架和塑料薄膜组成的菜棚，在阳光下十分刺眼。

跟家乡镇里一样，弯弯曲曲的公路上，还有不遵守交通规则的汽车，摩托车，随心所欲的穿插，公交车司机握紧方向盘，左右来回转个不停，让本就腹中饥馑的关蓦然，一阵阵的晕眩，几乎想要呕吐。

好在很快公交车进入一片林地，路上的车辆减少，也不再蜿蜒曲折，他才好受一些，打开自己带的水壶喝口水，缓解一下，已经中午时分，热辣的太阳光透过稀松的树叶，时不时照进车厢，从车窗进入的热风，让人很不舒服，像是在蒸桑拿一般，远处的民宅已经炊烟袅袅，门口用尼龙绳晾着的衣服随风飘扬，像是在欢迎远处而来的客人。

一路上几乎没有人下车，大部分沿路的公交站都没人等候，偶尔有个站，上来一人，车里的人，也是备受热浪和饥饿的折磨，都不怎么说话，只有一个四十岁左右，浑身黝黑的中年男人，带着一捆被报纸包着，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矩形物体，问他，是不是来旅游，有没有订好旅馆。

关蓦然害怕对方是骗子，便笑着点头，没有接话。

一个多小时之后，一座跟成都的黄龙溪很像的平坦古镇，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之前托朋友定过一间房子，在一家名为“花间居”的民宿，据说老板是来自他老家那边镇上的人。

根据电话的指引，关蓦然沿着穿过古镇的小溪，爬上古城外附近的一个山坡，穿过一片灌木林，来到新修的县城，在边上找到挂着“花间居”招牌的当地农民自建的三层楼旅馆。

旅馆外面是一堵白色的石墙，中间有个黑色的铁门，石墙上面布满铁丝网，防止有人翻墙而入，黑色的铁门有些破败生锈，大开着，一条两根手指粗细的铁链挂着左边的门把手上。

他走进前台，里面没有人，桌上的烟灰缸里，还有没完全熄灭的烟头，喝的见底的茶杯旁边，是一个老旧的三洋收音机，墙上的挂钟滴滴铛铛的，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

关蓦然按一下放在桌上的门铃，回头看着庭院里放着的捷达轿车，寻找民宿的接待员。

不一会儿，一个差不多五六十岁，有些肥胖臃肿，快要秃顶的老头，从另一边过来，嘴角还留着未擦干净的油脂，进到前台，问关蓦然，有什么事？

关蓦然报出自己的名字和电话，老头拿出一个登记簿，用舔过的手指一页页的翻开，找到相关的记录，拿出一把钥匙，对他说，309号房间，午饭已经快结束，没有做他的饭，他让食堂给关蓦然下点面条，让关蓦然上去放好行李就下来吃。

爬上尽头的楼梯，进入自己的房间，里面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立柜，床头柜上有一盏民族风格的台灯，还有一把椅子，除这之外，没有多余的装饰，看上去很干净，让人身心舒展。

放好行李，洗过脸，换身短袖衣服，关蓦然下楼来到一扇玻璃门后的食堂，里面只有两张大圆桌，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年轻女服务员，正在收拾之前的残羹冷炙和用餐后的垃圾，见到关蓦然，让他在一旁等一会儿，她收拾完之后，再让他坐下来。

关蓦然站在一旁等她打扫干净，环顾四周，整个食堂十分干净明亮，窗台上放着几盆绿萝，墙上挂着几幅明星海报，有周润发，刘德华，张学友，林志颖这些港台明星。

等他坐下没多久，一位扎着波浪小马尾，体态丰腴的中年女人，端着一碗面条来到他身边，看着他说，

“小关是吧？”

“是，你是花姐？”

“是我，都是老乡，不要客气。大伯已经给我打过招呼，照顾好你，有什么需要，就给我说。”

关蓦然打量着眼前这个有着千帆过尽神态的女性，眼角已经有些鱼尾纹，但并没有给人苍老的感觉，反倒是一种大江大河的成熟和包容，眼神里有一种玩世不恭，却又大彻大悟的神采，带着一对富有民族特色的长耳坠，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蓝色吊带短装，恰到好处的藏着她不算丰满的胸部，下身是一条白色的牛仔短裤，裤边被刻意做成旧绒状。

白色网球鞋上的双腿，修长笔直，依旧保持着青春的白皙光泽，左手带着一个同样具有民族特色的银制手环，还有一只看上去很名贵的小巧女士手表，整个人像是九十年代香港电影《甜蜜蜜》里面的张曼玉一般。

她的年纪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依然用着很鲜艳的口红，笑容里面有种看破红尘，又热情诚恳的矛盾。

花姐放下面碗，略微收回下颌，将关蓦然打量一番，然后，坐在一边，掏出一包白色的七星香烟，给关蓦然一只，自己点燃一根，吐出一口烟雾，笑着说，

“趁热吃面。坨了，就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