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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草原

书名:帕米尔的风 分类:穿越 作者:范剑鸣 更新时间:2025-03-20 14:4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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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十点的阿克陶,依然灯火灿烂。小城的商店为国庆假期的到来做足了准备。音响还没有关熄,内地风靡的流行歌曲和新疆特有的民族歌曲交替响起,让西极边城显得既古老又年轻。一批批青年人从奶茶店进进出出。奶茶店,成为城市文明的一个象征,一个符号。

王勇吸了一口珍珠奶茶,对着两位年轻的赣南老乡一声长叹,说,就在这进进出出的年轻人的,我敢肯定,有好多来自恰尔隆的牧民。恰尔隆乡是阿克陶最边远的牧乡之一,在二千余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五六千居民,这还只是户籍人口,并不是长驻的牧民。这是典型的地广人稀,你能想象,一平方公里土地上只有三两个人的情景吗?这就是恰尔隆。

吴娥说,我能想象,在我老家的群山之中,在梅江边的深山之中,好多村落也是只有三两户人家了。再说,几百年以前,我们客家人不也是喜欢这样的深山老林吗?人口增长是后来的事情。

王勇说,是啊,乡村的人哪里去了?进城去了。恰尔隆呢?也是。恰尔隆,在柯尔克孜语中,就是四条沟谷汇合的地方,你可以想象那种高原的样子吧,沟谷林立,草场散落。那里只有一所小学,没有初中,所以我们每年开学都开提前去那里收学生,就是一个个牧场接孩子进城上中学。

吴娥问,现在不是好多牧民变居民了吗?恰尔隆的孩子们,也进城了吧?要接的不多了吧?

王勇说,是的,自从五年前实施扶贫搬迁计划后,恰尔隆大部分牧民陆续成为移民,搬迁到昆仑佳苑里了。我第一年支教时去恰尔隆牧场接孩子,拉了两个大巴,九十多号人,今年去,就只有十来个人了。

罗娟说,昆仑佳苑和丝路佳苑,再加上以前我们江西援建的和谐社区,让阿克陶长大了一倍。

王勇说,是的,我们在新闻中能看到他们的笑脸,那社区里有完整的生产和生活设施,从广场舞台到瓜果大棚,从幼儿园到健身场。但是,对草原的依恋,会从他们的身体发肤之中完全消失吗?

罗娟笑着说,你是在怀疑城市文明吗?那你问问吴娥吧,她老家就在乡下,听听她是喜欢城市还是乡下。

王勇说,不是怀疑,而是疑惑。我从来不认为城市文明就比乡村文明一定更进步,它们应该是并列的,而不是递进的。我承认,从牧民变成居民后,城市能够为他们提供更舍便利的生活方式,特别是年轻人,都会迅速喜欢上城市的生活方式,比如奶茶,比如学校,比如大棚,我们不能简单以生活的便利和收益的高低,来衡量人类的幸福,衡量生活的品质。有得就会有失,舒适的生活,同样会丢掉许多宝贵的文明基因。

罗娟若有所思,说,是啊,就像《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如果歌中的牧羊人和养蜂女都进城了,可能生活舒服了,可能也会演绎动人的爱情故事,但那将是城市文明的版本,不会像歌曲中那样动人,那样充满深情与牺牲。我们的城市文明与草原文明在碰撞和交融,也还在试探之中,艺术转化和文化提炼还需要一个成熟的过程。

吴娥说,罗娟姐,我可不同意你这个看法,你编的《英雄史诗》,那些柯族的少女,那些草原的孩子,不是跳得挺好的吗?你的高徒穆和丽沙,不是既喜欢大草原,又喜欢城市的舞台吗?对新生活的追求和探索,也可以结出动人的爱情果子嘛!王勇叔,你说是不是呢?

王勇笑着对吴娥说,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思维,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们来新疆支教,就是希望新疆人民生活得更美好。但是,如果我们是作为游客,作为文化工作者,我们是喜欢城市还是喜欢草原呢?我第一年来支教的时候,就盼着下乡,深入大草原看看,没想到领队宣布,支教老师不能下乡接孩子,这不是把我的梦想打破了吗?

罗娟笑着说,我们都想去看大草原呀,就像小时候希望去看大海,我们所有支教老师都是这样想的呀,但只有你敢打起歪主意。王勇说,我可不是打歪主意,而是敢于挑战自己,敢于急新疆人民之所急。吴娥说,你就说说当时怎么去的,有什么所急吧。

那一年,王勇来到新疆阿克陶支教,听到要深入牧区接孩子的消息后,立即向领队报告,表达深入牧民的想法,但领队严肃地打断了他的“狂想”。在茶饮店里,王勇模仿着领队的话,说,我知道你以前在新疆当过兵,来到这里胆子特别大,但你现在是支教老师,支教老师有自己的工作任务,接学生这样的任务不是我们的工作范畴,你要严格遵守纪律,可不能乱跑啊!

王勇学完后接着评议,说,你看,领队不提我当过兵还好,我一听领队的提醒,明明是训导我,却成了纵容我,我好像听到领队话里有话,别人不能去,你这个老兵还不敢去吗?你不去怎么能对不起当兵的经历了!吴娥看着王勇绘声绘色的讲述,笑得只能拿奶茶来堵自己的嘴巴。

在领队的训导和提醒之中,王勇思谋着出路,但第一个学期他并没有想出办法。他与学校的同事也不熟悉,也没办法硬求着他们带上自己。

第二年开学前,王勇在老家过完年从赣南回到阿克陶。又到了接学生的时候,有一天王勇来到搭班的民族老师家里做客。这一天是晚上,民族老师频频敬酒,让王勇喝高了。喝完酒后,几个同事又移到茶室聊天。

同事说,王勇啊,我有一个事情向你讨教,你去年进社区搞了几场文化讲座,阿克陶社区的干部,新时代文明实践站的干部,都喜欢你这个志愿者呢。听说,你讲汉族的孔子、老子、孙子,特别是讲了孙子兵法,讲了三国演义,大家都觉得你足智多谋。

王勇说,你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

同事说,我们遇到一个难题,去年我们去恰尔隆接学生回学校,有一户牧民怎么也不肯配合,我们说劝了一天也没有办法,只能让那个孩子留在草原。如果不想个法子,恰尔隆的义务教育入学率百分百的目标就会落空。你在赣南教书时有没有遇到个这样的事情?你有没有什么法子教我们呢?

王勇一听,心思就动了。他马上说,我当然有法子,以前我们在赣南的乡村学校,也没少做过动员工作的。

同事高兴地说,那你给我们讲讲,有什么好办法?王勇却说,这法子不是脑子里马上有的,而是要看到孩子、看到家长后才有的。同事马上明白了王勇的意思,说,你们支教老师不能跟我们下乡,这怎么办呢!

王勇说,这个还不简单,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们支教老师不是要下乡联亲吗?可以在半路上汇合到一起呀!这就是孙子兵法中的“声东击西”。同事一听,觉得这法子好。两人就如此这般,约定了在半路上汇合的事情。

从学校出发的时候,王勇特意跟领队打起了招呼,说是跟同事一起去下乡,开展联亲活动。领队疑惑地说,还没有开学呢,怎么就这么积极了?!王勇说,现在时间更充足,开学后毕业班忙,抽不出时间。领队虽然半信半疑,但也只好听之任之。

王勇和同事的车子出了阿克陶,很快追上了接学生的大巴,并驾齐驱直奔四百里外的恰尔隆乡。来到恰尔隆,同事想直奔辍学少年的家里,王勇说,这可不好,我们得按照原来的线路,一家一家来走吧!

牧民的毡房散落在高原低处的冬牧场。大巴车停在公路边,王勇和同事开着小车,朝着草原的牧羊人走去。同事扯开嗓子喊,巴郎子,回学校了!草原上的人就朝车子看过来,大声回应说,好的,我们回毡房收拾一下东西就来。同事和王勇走过了一个个牧场,有时候也会进毡房坐坐。牧民端来热腾腾的奶茶,说,辛苦老师了,我们家巴郎子早就盼着老师的车子进草原!

该去辍学少年的家里了。这孩子并不在牧场,而是住在牧村里。同事带着王勇找到了那少年的土屋。屋外,一位中年人在堆积牧草。同事朝他喊道,拉扎尔,今年还去城里打工吗?拉扎尔看到有人喊,说,老师们好,是的,我今年还进城,建筑工地上做事。

拉扎尔拍掉身上的草屑,招呼着老师进屋子喝茶。土屋内,坑床铺着精美的刺绣,一位老人在坑床上翻书。整个屋子充满浓郁的书香气息。书桌,书架,笔架,纸页,纸盒,布置得清爽而又整齐。

拉扎尔说,这是我父亲,正在整理资料,说是要自己教孙子,开学了,在做教学计划呢!

王勇奇怪地说,老人家自己教?信不过我们国家办的学校吗?

同事说,是的,去年来的时候,这老人家问,是不是我们学校只教国语、不教柯语了?听到我们肯定的答复后,老人家就说,我的孩子不进你们的学校,我自己会教!我们反复沟通,才知道老人家是想让孙子学好自己的民族语言,传唱《玛纳斯》。

王勇说,《玛纳斯》?你们柯尔克孜族的英雄史诗?同事点了点头,说,这是一个史诗说唱世家,你看,老人家会唱,拉扎尔也会唱,而且还在得过比赛的一等奖!老人家想让孙子也接着说唱,所以专心专意地教他自己民族的语言,担心学了国语之后,柯尔克孜语说不好。

拉扎尔说,我也希望孩子回学校去,但老人家固执,我说不动他。

王勇走到老人家跟前,却不敢打断老人家奋笔书写。他认真看了一会儿,只见老人家在纸上写着陌生的文字。看到老人家写完一页,探起了头,王勇就打起了招呼,阿塔,我们是学校的老师,我们来叫你孙子回学校。

老人家听不懂,拉扎尔就当起了翻译,并加上自己的意思,说,孩子耽误了一个学期,不能再耽误下去了。老人家说,有我在家里教着,你就放心去打工吧,我不会耽误孩子的成长。

王勇想跟老人家讲义务教育法,想跟老人家讲学国语不耽误在家里学柯语,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王勇对《玛纳斯》完全陌生,不知道说唱《玛纳斯》对这个民族,对这个民族的长者,对这个民族的文化人,有多么重要。王勇顿时觉得自己不该对同事夸下海口。

王勇转而放弃了动员,而是表达对老人家的敬意。他想听听伟大的史诗,看看它有什么迷人的地方,让老人家用它来挡着孙子进城读书。老人家叫来了拉扎尔和孙子,三个人铺开毯席,盘腿而坐,说唱了起来。王勇一句也听不懂,但却被三代人的合力说唱感染了。老人家的说唱表情凝重,拉扎尔的说唱表情轻松,巴郎子的说唱表情就活跃多了。

在茶饮店的灯光中,王勇对吴娥和罗娟笑着说,没想自己第一次出征大草原,就铩羽而归,那可真是一趟失败之旅。拉扎尔家的三代草原人挥舞着手臂,那个动作非常有意思,非常特别,像是对我的拒绝,又是对我的宣告。

王勇做起了说唱的动作。他紧握拳头,左右平行,一会儿向左伸展,一会儿向右伸展,像是拉大锯的手臂,要把说唱的语言不断拉长,抛向远处,传播到四面八方。

罗娟说,他们唱的曲子是新疆民歌吗?我真想听听,《英雄的黎明》那一段,他们是怎么说唱的。

王勇说,不是新疆民歌,甚至没有什么曲调,就是说唱,像叶嘉莹先生说唱诗经,就是节奏更加铿锵而已。那天,我们拉着八九十号学生回城,一路上我在回想那说唱的场景。我叫同事给我翻译,同事说,这一段是序诗的部分,拉扎尔他们唱的是——

它是我们祖先留下的语言,

它是战胜一切的英雄语言;

它是难以比拟的宏伟语言,

它是繁花似锦的隽永语言;

它是我们先辈传下来的语言,

它是后人荟萃起的精美语言;

它是象种子能够繁衍的语言,

它是让人们钦慕喜爱的语言;

它是代代相传的语言,

它是人世间最壮丽的语言。

它是不会被淹没的语言,

它是比太阳还光辉的语言,

它是比月亮还明媚的语言;

它是绵延不断、滔滔不绝的语言,

玛纳斯的故事啊,谁也唱不完

罗娟说,这史诗可真是厉害,把自己的民族语言夸赞到这个程度,难怪他们这样珍惜自己的母语,上次排舞的时候那些女孩子,吴娥你也听到了吧,我批评她们说民族语言,我听不懂,她们不是感觉挺委屈的,跟我强调这是她们的母语吗?后来我搬出客家话才说服她们。

吴娥说,对呀对呀,王叔,罗娟的办法你可以试试的,说不定他们会理解学国语的重要性,学国语不影响他们学说唱,影响他们自己继承本民族的文化,不是吗?罗娟的学生,那个穆合丽沙,就跟着巴卡依在学史诗说唱呢!

王勇说,年轻人容易理解,年轻学生还吃起了猪肉呢,但是偏远草原的老人家就不会理解,他完全不理解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学校,我们的支教。怎么办呢?所以后来我潜心研究《玛纳斯》,希望通过这个作为交流的话题,跟老人家再一次对话。但是,一年半支教时间到期了,我就申报了第二次支教,决心再战大草原,这也是玛纳斯给我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