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滚开

　　她的衣裳朴素无比，连一根银簪也未佩戴。她的模样很普通，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干净清澈。

她就像一颗珍珠，散发着莹白色的光晕，引诱着人将目光停驻在上面。“你叫什么名字？”

柳明凰问。“奴婢叫女孩儿，从小服侍夫人，今年十七岁。”

柳氏一族自先帝起便一直被视为太后的亲族，世袭罔替。然太后并非圣母，不会因为柳家忠君爱国便偏袒其门楣，这些年对他们的打压可谓不遗余力。

柳家男丁全部流放边疆，只留下女眷。柳氏一族几代积攒下来的财富悉数充公，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债。

柳老爷子和柳老太太一夜白头，痛哭不止。

可是事已至此，多少悔恨也无济于事。柳老爷子不忍心见妻子受苦，便将妻子接到自己府邸养病。可是他一个文官，又哪里养得活妻子？

于是柳明凰的奶奶李氏就成了柳府的管家婆，每日操持家务，替丈夫料理琐碎的庶务，还要照顾幼妹柳明薇。

柳家的男丁流放边疆，女眷也不好再留京城。于是李氏就把柳明薇带走，准备给她另嫁他人。柳明薇十八岁的时候出阁，嫁给同僚之子张家长子张远。

张远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品貌俱佳。他是个读书种子，学业出众。柳明薇和丈夫恩爱，日子过得平静而舒适。

柳明薇有孕，胎像稳固，张远立刻写信回京。柳明凰收到信件，立刻赶赴边陲。她找遍了军营、驿馆，却怎么也找不到柳明薇的身影。

张远急坏了，连忙派兵四处搜查，结果发现柳明薇已经投井殉情了。柳明薇临死之前写了一封血书，恳请柳明凰代为照顾弟弟，将来定有厚报。

柳明凰抱住那块血书，心中难免唏嘘。柳明薇临终时的神情是解脱的。

柳明凰觉得自己愧疚极了，因为是她害得柳明薇死在边关。女孩子的声音清晰而温柔：“姑娘，您喝药了。”

她拿起汤勺吹了吹热气，递到柳明凰嘴边。柳明凰闻着浓郁的中药味儿，心中一阵恶心，险些吐出来。“滚开。”

她冷冷地呵斥，把手中的汤碗摔在了地上。女孩吓了一跳，慌忙蹲下/身子捡拾碎瓷片，却忘了自己脚腕处还有伤口。柳明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小心。”

女孩抬头感激地望着柳明凰，眼眸中闪动着惊恐与茫然。她的右腿受了伤，鲜血浸染了她的裤腿。“我来帮你包扎。”

女孩愣怔片刻，缓慢地伸出手臂，任由柳明凰帮她包扎。柳明凰看着她腿上狰狞的伤口，眉头皱得紧紧的。“这是怎么弄伤的？”

女孩咬了咬嘴唇，犹豫半晌才答道：“是奴婢不小心。”

“是你自己绊了一跤？”

柳明凰的语调很冷，不容置疑地盯着女孩的眼睛。女孩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慌乱地低下头，用袖子挡住自己受伤的右腿。

柳明凰抓住她的手臂，强迫她转过头面朝自己。女孩瑟缩了一下，似乎想躲避，但最终还是乖乖地迎上了柳明凰冰寒的双眼。

“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

柳明凰尽量用柔和的语气安慰她，可惜效果甚微。“你叫女孩儿？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女孩抿紧嘴角，低头不言。柳明凰笑了笑，“我姓柳，名明凰。你既是我爹爹的丫鬟，我便唤你小桃吧。”

柳明凰没办法确认她的真实身份，所以暂且按她的名字命名。女孩儿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应承。她的眼眶泛红，似乎随时能掉下泪来，惹人怜惜。

柳明凰心底叹息。她知道小桃一定遭遇过什么可怕的事，导致性格扭曲，变得内向孤僻。“我们聊聊天吧，我刚搬回侯府，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

“好啊。”

小桃点点头，苍白消瘦的脸颊浮出一抹浅浅的笑意。“你是什么时候到侯府服侍我爹的？”

“奴婢是去年冬天来的，已经服侍夫人二十五年了。”

“那么久了……”

柳明凰垂首沉吟。柳家的规矩，服侍主家的仆妇必须要服侍主家六七年以上。如果是刚进侯府服侍柳老爷的话，就要等到柳老爷死了之后方才能离开。

如果是跟在夫人身边的，则可以早一些离开。可是小桃已经在柳家待了整整二十五年！这期间，她经历过什么？“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女孩听到柳明凰提及自己的亲人，原本黯淡的双眸陡然亮了起来，神采飞扬，宛若盛放的牡丹花。

她握着拳头，激动得语无伦次。“有，奴婢有一个哥哥，还有两个弟弟。我们兄弟三人都是孤儿，被卖给柳家做工，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兄妹还要亲。”

柳明凰看着她激动得涨红的脸庞，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遂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不起，我只是随口一问。”

小桃摇头说道：“没事儿。”

她的声音细弱蚊呐，几近无声，仿佛是在呓语：“我爹娘死后，只剩下我和两个弟弟。我们相依为命，相互取暖。”

柳明凰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卷，那个女孩蜷缩在狭窄的床榻上，怀里拥着两个尚未睁眼的婴孩。她的脸上挂着甜蜜而幸福的笑靥。

她的眼中充满了渴望，希冀自己也能拥有这样的家庭，有疼爱她的爹爹，和两个乖巧懂事的弟弟。

可是，她失败了。“你的病治好了，今晚留在这里休养吧。”

柳明凰摸了摸她的额头。“不过你的脚踝还需要静养几天，别太劳累。”

女孩点了点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多谢柳小姐。”

柳明凰吩咐女下人准备一套干净衣裳给她换洗。女孩走进盥洗室更衣，屋内的灯光昏黄而朦胧。柳明凰靠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桌案上摆放的铜镜。

铜镜中，女孩身形娇小玲珑，乌发披肩。她的皮肤莹白如雪，睫毛又密又长。她的眉毛弯弯翘翘，鼻翼小巧秀挺，嘴唇殷红饱满，像两颗熟透了的樱桃。

柳明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脑袋里一团乱麻。她不仅仅是失败者，更是罪魁祸首。她曾经是高门千金、锦衣玉食的公主，一夕之间沦落至此。

“小姐。”

门外传来女下人的通禀。“进来。”

女下人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套华美的衣饰。柳明凰拿过来，仔细打量着。女官制式的服装，腰间佩戴着一柄玉剑，胸前缀着一枚精致小巧的银铃铛。

女官是皇宫里的女官，专门服侍皇帝和贵族女眷。柳明凰虽是将军府的庶女，却也能享受到这种荣耀。女下人退了出去。

柳明凰换上衣服，站在铜镜前左顾右盼。这身衣裳是用纯羊脂白玉裁剪缝制，领口处镶嵌了两块晶莹剔透的水滴状玉石，看上去清雅灵动，很是漂亮。

“小姐，您真漂亮。”

女下人由衷赞叹。柳明凰笑着摇头。她并非喜欢美丽的衣裳，只是觉得女官的衣裳配她身上的粉嫩鹅黄色略显俗气，倒不如换上一件素色衣裳显得清爽些。

柳明凰穿好衣裳，推门走出去。女下人立即上前伺候她，帮她理顺散落在肩头的头发。柳明凰在屋内转了几圈，发髻松散，显得有些狼狈。

“小姐，您还是把发簪插上吧。”女下人建议。

“嗯，你说得对，发簪不错。”柳明凰抬手，想摘下发间的玉兰花簪，结果一阵刺痛从右手掌心传来。“怎么回事儿？”

她吃痛地捂住手臂。女下人连忙解释：“是奴婢忘了告诉小姐，这根玉簪的木材极为坚硬，拔不出来，会扎伤您的手。”

“那就别拔了。”柳明凰皱着眉，把头顶的玉兰花簪重新戴了上去，又把发簪上的珠环拨弄了两下，确认没有任何瑕疵，便带着女下人往院子外走去。

“小姐，您要去哪儿？”女下人急了。“夜风冷得厉害，您还是快回寝居歇息吧。”

柳明凰停住脚步，低头思忖片刻。“我想去看看大嫂和两位堂弟。”

女下人犹豫了片刻：“这恐怕不合适，您是主子，他们只是奴才。”

“你说得没错。”柳明凰颔首表示赞同，“既然我是主子，他们只是奴才，我自然该有威严。”

“可是……”

女下人仍旧不敢答应。

“没什么可是，我就是想去。”柳明凰态度强硬。

女下人拗不过她，唯有妥协。“奴婢先派人去给大少奶奶报信，再陪着您过去吧。”

柳明凰点了点头，由女下人扶着走出院门。女下人刚刚跨出院门，迎面遇上了柳明华。她微微躬身行礼。“奴婢参见大少奶奶。”

柳明华瞥了她一眼，没理睬，径直越过她向柳明凰走去。“妹妹，你去哪儿呢？”

柳明凰没想到父亲死后这个老不休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她从未小看过这位老人，即使是在母亲去世之后，他仍然像个影子一样存在。

“大哥找我有事吗？”

柳明凰神情冷淡，语气疏离。柳明华呵呵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妹妹莫恼。大哥也是听说你昨日晕厥过去，所以特来关心一二。”

天气晴朗的一天，皇帝带着众臣子走进御花园，刚迈上台阶便停住脚步。

一袭绯色锦袍的男人站在亭中，背着双手，似乎等待了许久。他一身黑色蟒袍，身姿笔挺，五官英俊且棱角分明，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他而沉闷了。

“臣等见过陛下。”

文武百官纷纷跪下磕头行礼，皇帝的脸上却毫无波澜。“免礼，平身。”

众臣子这才起身，站在原地观望。皇帝的脸色比刚刚阴沉了许多，看不出喜怒。他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文武百官跟随其后。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柳明凰远远瞧见皇帝站在亭子里，身后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场面壮观。但她不愿意跪下，只福了福身子。“臣女见过陛下。”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在场所有人听见。皇帝顿住脚步，回头盯住柳明凰。“朕问你话，为何迟疑不答？”

柳明凰抿着嘴唇，倔强地扬起脖子与他对视。“臣女是柳家嫡长女，理当尊贵些。”

“你是在教训朕？”

皇帝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一股凌冽寒芒从眼底迸射出来。柳明凰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