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的“亲人”

　　过年了，我看着天上绚丽的烟花，却提不起一丝快乐。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彷佛仍历历在目，我的内心时刻受着“作为外人”的一种煎熬。年夜饭上，大家杯觥交错，我却自由散漫的提不起一丝兴趣。突然，姥爷的一番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洋洋也老大不小了，没个正职，我想着嫩待城里不是有个饭店，让洋洋上嫩那里炒个菜滴也行，他做饭倒是里不孬。”姥爷噙着笑意对我略显醉意的父亲说道。“行行行，没问题，洋洋就交给我吧，我给他工资也多开点，让他多挣点，只要肯干那就行了！”我父亲不紧不慢的对着我姥爷娓娓说道。

他们口中的这个洋洋就是我的小舅，郭洋。我姥爷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在城里上班，明旭就是我大舅的孩子，比我大三岁。大女儿则是我的母亲，为了供我大舅上学，早早辍学到了城市里打工。二儿子便是我的小舅郭洋，因为不喜欢上学，所以一直待在家里帮我姥爷种地打下手。最小的二女儿郭婵中专早已早早毕业在城里打拼。几个人杯觥交错，又是几个回合，我却早已略显疲惫，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回里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爬上屋顶望着周围几间破落的院子，心想：这狗屎地方，爷再不来了！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

平淡无奇的一天眨眼便已度过，我的内心唯一念头就是尽早离开这个垃圾地方。在我不断的期盼中，终于在第三天我母亲带着我们离开了我的姥爷家。

一路上我总盼着能早点到家，可事与愿违，几个小时后，车开到了另一处农村，那一刻我的心都凉了。母亲牵着我下车，与姥爷家不同的是，这里的人彷佛都认识我，一路上总会有人热切的主动跟我父亲打招呼随后再跟我打招呼。这一刻我明白了，这里是我的老家！

“哎哟，这是大壮白，都这么大了！”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伸出手轻抚了一下我的头顶。我有些害羞地躲到我母亲的身后。

“还是认生。”我母亲笑着打趣道。

父亲领着我走进一所院落，我怯生生地跟在父亲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

“喊爷爷！”我父亲看着我说道。

我抬头一看，我的爷爷笑眯眯地看着我。

“爷…爷…”我小声喊道。

“嫩爷爷聋，大点声音！”我父亲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命令道。

“爷爷。”我鼓足了勇气喊了一声。

我爷爷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转身就拿出一沓红色的钞票递给我。

钱？我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我伸出双手还没接住，我父亲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势揣入了兜里。

“每次都这样。”我小声嘀咕道。

我一直很烦我爷爷，他又老又聋，脾气暴躁，有时候一点小事都给我生气。

我的爷爷有五个孩子，但只有我父亲一个儿子，也只有我一个孙子，所以他格外疼爱我，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理解。

提起我的爷爷，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我这个人心高气傲，很少提出“厉害”这两个字，但我爷爷值得。

我的太爷爷是地下工作者，不过他不走运，在一次秘密会议中被人出卖，为他所奋斗的理想事业奉献出了自己正值壮年的生命。

那一年我爷爷14岁，他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两个人加起来的年龄都没有我爷爷大。

我的太奶奶由于裹足行动不便，扛起这个家庭的重任就自然而然交到了我爷爷的身上。

我爷爷是个独立的人，是个强大的人。

在我太爷爷死后，他背着我太奶奶，左手牵着我的姑奶奶，右手拉着我的二爷爷，就这样，乞讨。

有时候走累了，走不动了，他把我太奶奶放到一个阴凉的树下，让我太奶奶拉住我二爷爷和我姑奶奶，自己一个人去乞讨。

他走了几里路，遇到一家跟我太爷爷有故交的好心人，那个时候很难，但那一家人还是给了我爷爷“一盆糁汤”。

我爷爷端过这一盆糁汤，生怕洒出来，一路上小心翼翼，却一口也不敢喝。

他开始绕路返回，避开见到的所有人，就这样又多走了几里路，回到了我太奶奶的身旁。

他掀开盖着糁汤的篦子，把糁汤端给我的太奶奶，亲眼看到我的太奶奶喝了第一口糁汤，他才敢喝第二口。

但他从来没有忘了我的太爷爷是怎么去世的，也从来没有为这个原因退缩过。

他像我的太爷爷一样投身于反抗中，在一个30来岁的男人做介绍人的情况下，他也加入了我太爷爷曾为之付出生命的组织。

他开始送信，传递情报，安装炸药炸桥，直到那个介绍他加入男人被杀了，战争也短暂结束了。

后来在我爷爷九十岁时，他神智已经非常不清楚了，但他仍然还记得炸桥的事。

他郑重其事地跟我说：“我把那个桥炸了，日本人投降，为什么投降？因为我把桥给炸了，日本人过不来了，日本人没办法，日本人只能投降了…”

我只能叹一口气，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不过那都是后来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很多年。

后来日子好起来了，我的太奶奶饥饿交加饿死了，我爷爷由于是烈士的子女，有机会跟着别人学会了开拖拉机和修拖拉机，也算是有了一门手艺。

在那个年代，修拖拉机是一件很厉害的本领，至少是在那个年代。

我的爷爷很死板，很固执，但他真的有本事。他用了什么办法我不知道，但总归是和我奶奶结婚了。

镇里成立一个农机站，我的爷爷只是因为会修拖拉机，便自然而然成为了农机站的站长，尽管站里一共就五个人。

那个时候家里很难，我爷爷要养四口人，我的二爷爷，我的姑奶奶，我的奶奶，还有他自己。

我的奶奶跟着我爷爷吃了一辈子的苦，几乎没有享过一天福，我爷爷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奶奶，我奶奶一直都在受我爷爷的气，受了一辈子，直到死后下葬，还要被我爷爷数落一番…

我的姑奶奶那个时候年龄还是不大，但我的二爷爷在农村已经算成人了。

我爷爷宁肯苦了自己也不肯苦我的二爷爷，他让我的二爷爷去上学，不让他做一点事，家里的口粮都先紧着他。

那一年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困难时期，家里没什么吃的了，我的奶奶用家里最后一点粗粮给我二爷爷准备好了干粮。

我奶奶怕我二爷爷多心，故意避着他，用槐树皮做食物给她和我爷爷吃。

我二爷爷当时并不知道是什么，只看到了我奶奶在遮遮掩掩做一些食物，他有些不满：“嫂子，你偷偷藏什么呢？我天天吃粗粮，你有点好吃的还藏起来，就不能让我也吃吃。”

我奶奶只说了一句话：“你吃你的吧，这东西你吃不下。”

我二爷爷非常不高兴，他有些埋怨地说道：“我就尝尝怎么了？要是俺哥待这里，他肯定不会这样对我。”

我奶奶有些心虚，不敢回应。

我二爷爷突然冲过去，一把拉开我二奶奶藏起来的锅，拿起来就往嘴里塞。

我奶奶愣住了，我二爷爷也愣住了。

我二爷爷愣了很久都没有说话，不是因为他没话说，而是那用槐树皮做的东西太干涩和难以下咽了，他咽不下去，那东西堵在他嗓子里，他只能发出呜呜声。

然后我二爷爷就哭了，从此这辈子对我爷爷奶奶都格外尊敬，尤其是对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