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军阀与戏子（9）

　　民国十五年霜降夜。

张家大宅的朱漆铜钉门缓缓敞开。两盏惨白灯笼在檐角摇晃，映得青砖墁地上拖出四道狭长黑影——四个短打汉子正抬着金丝楠木寿材往中堂挪。棺材底部的桐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青芒，抬杠压得他们肩头筋肉虬结。

“轻些！这可是老太君延寿的喜棺！”管家提着气死风灯低声呵斥。

全然未觉棺椁夹层里蜷着个浑身冷汗的男人。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特高课间谍小野次郎咬着铜制怀表表链，表盖内侧嵌着张泛黄照片：张府三姨太倚在樱花树下，和服领口露出一截青鸾纹身。

半月前山道寒鸦惊飞，马队急停扬起雪尘。陈奎的马鞭劈开夜色，鞭梢直指泥地里半枚镶铜钉的鞋印：“追！这鳖孙揣着榆关布防图！”

马蹄声却在断崖边戛然而止。崖底浓雾翻涌，吞没了三接头皮鞋的最后一丝声响，唯余半截德国引线缠在荆棘丛里嘶嘶作响。

…

子时梆子响起的刹那，寿材稳稳落在中堂八仙桌前。小野从暗格里摸出勃朗宁时，忽然听见棺盖上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他屏息推开内衬的紫檀挡板，三姨太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正轻轻划过电报机旋钮，旗袍开衩处隐约露出绑在大腿的雷管。

张府，

巳时，栗子苏随戏班入府。路过中堂时，目光在那尊寿材上停留了一瞬。金丝楠木的棺椁四角垂着铜铃，铃舌上缠着红绸，风一过，铃声细碎如私语。

她在戏台后安置好行头后，却独自折返了过来。

中堂里，管家正指挥小厮擦拭棺椁，残存的桐油气味仍旧刺鼻。

“这棺木倒是合了'四角垂金'的吉兆。”栗子苏朝管家作揖，袖中绢帕“不慎”飘落，正落在棺椁旁。

俯身拾帕时，她指尖触到棺底，察觉到有处不平整——分明两道拖拽过的指痕印记。指腹擦着指痕延伸的方向滑动，有一微不可查的缝隙，正欲做些什么…

突然，余光瞥见管家接近，急忙抓过帕子起身。

“栗公子怎么了？”管家笑容和煦道。

“无事，帕子掉的有些深罢了。”栗子苏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对管家拱手告辞，“时候不早了，便不闲聊了，我去安置宴上准备送给张老太君的大礼了”。

背过身往园中走去，指尖还沾着些粉末，凑近一嗅，果然是特有地硝烟味道。

背后，管家渐渐收起了和煦地笑容，眼眸沉沉，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诡谲。

路上侧院一厢房传来悠扬独特的琴声。

披红挂彩，锣鼓喧天的园子，池塘一面是一个古老的戏台，一面是观景/戏台。戏台旁种了许多绿叶红花，亭亭柳。戏台美景似画。

酉时的梆子声响过了两遍，各大戏班大戏唱罢了几轮，张府管家第五次望向垂花门。白家那排铺着白虎皮的檀木椅仍空着，椅背上金线绣的「白」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台下张府众人眉眼官司打的火热。

“少帅许是军务耽搁了。”张老太爷的龙头杖往青砖地一杵，戏台后立刻转出《穆柯寨》的锣鼓点。

角落，一小厮悄然退下。

张府后花园的戏台搭得极尽奢华，金丝楠木的台柱上雕着八仙过海，台顶悬着十二盏琉璃宫灯，灯穗子却是西洋进口的玻璃珠串——这般中西混搭的做派，恰似张老爷那张油光满面的脸，长衫马褂配着怀表金链。

戌时，

栗子苏在后台理着戏服，指尖忽然触到一丝黏腻。低头细看，指尖沾了层有点粘腻的透明油膜，凑近嗅有淡淡的松香味。

正要查看，铜锣骤然破音，背后被人猛地推至台前。

踩着“急急风”鼓点转身，忽觉靠旗重若千斤，孔雀翎也不似寻常飘逸。

“辕门列战斧”

尾音将落时，“穆桂英”后腰传来灼烧感。翎羽不知何时燃了起来，“穆桂英”却浑然不知。

“好，火烧天门！”，台下不知谁喊了声。

太太们只当是新排的机关戏法，却见“穆桂英”旋身甩出水袖，如祥云的绸缎却遇风而燃。

未烬的残片散落下来，在鎏金柱底爆出一丝火星，猩红火舌突然从青砖缝窜出肆虐攀咬。火舌蜿蜒而上，顶上往日流光溢彩的门帘台帐爆响，万千金红火线瀑布似的倾泻坠下。

热浪扑面，身上感觉越发灼烧，右肩刺痛——孔雀翎子底座铜钩不知何时已烧得通红，正往琵琶骨里钻。她反手抓住冒烟的翎杆蜷身滚过火幕，掌心皮肉滋啦作响，戏台上霎时漫开焦糊味。

“好一招火龙摆尾！”台下竟有喝彩声。

栗子苏抬眼看去，看台上人楼林立，众人面带惊慌，其中却不见喝彩人影。只有那张府老爷站在首，边吩咐着管家安排救火，边迎着戏台递来一个戏谑的眼神。

回神，栗子苏忍着痛扯掉勒进皮肉中的翎子底座。靠旗、外衫、护腰，一件件带着火星的累赘也尽数被甩脱丢下。

背离的靠旗缓缓渗出液体，起了异色的火焰。

噗通！水花乍起！

“抓住他，他想逃走！”

幽绿色火焰在水面愈燃愈烈，水面的油污助长它的“威势”，犹如鬼魅在水上漂浮。

…………

火场方向传来木梁断裂的巨响，几个家丁提着水桶从回廊匆匆跑过，泼出的水花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片片焦黑的痕迹。观戏台前，张府护院已反剪着戏班众人的手臂按跪在地，镶铜的戏箱歪斜着敞开，脂粉混着汗味在空气里发酵。

雕花描金太师椅上张老爷泰然坐着，手中茶盏盛着倒映幽绿火焰的茶汤，垂眸不语。

张大少爷在旁一身干练优雅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间，羊毛马甲略微凌乱，额头上还有细微汗珠，似乎匆匆赶来，面带愤慨紧紧盯着下面的众人。

正僵持着，张府管家也赶忙过来，依次附身在张老爷和少爷耳边说了些什么。

台下押着戏班众人，静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