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华尔街日报BJ分社的咖啡机发出最后一声呜咽。我盯着电脑屏幕上刚写完的报道《当AI成为棋手的另一只手》，手指悬在发送键上迟迟未落。配图是晏执上周参加商业活动的照片——他刻意用左手签字，右手隐在桌下。

手机亮起，晏执的消息如约而至：「本周棋谱已发。P.S.报道写得很好，但我的右手没照片上那么糟。」

我下意识环顾四周。分社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外，北京CBD的灯火如星辰坠落凡间。三周了，自从那个雪夜分别后，我们默契地保持着这种距离：他每周发棋局分析，我写围棋科技专栏，心照不宣地避开所有私人话题。

“林，有人送东西给你。“前台小妹推来一个包裹，眼睛闪着八卦的光，“围达科技专人送的。“

包裹里是个精致的木盒，打开后淡淡的雪松香扑面而来。盒中整齐排列着十二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是一枚不同材质的棋子：北海道的蛤贝、云南的永子、玛瑙、琉璃……最末一格空空如也，只放着张纸条：「等你来填。」

我的指尖抚过那些棋子，突然在盒盖内侧摸到凹凸的刻痕。对着光才看清，那竟是一幅微雕的棋盘，天元位刻着极小的日期——三年前我们在“星位“酒吧初遇的那天。

手机突然震动，来电显示“晏执“。我深吸一口气才接起。

“收到了？“他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比往常低沉。

“太贵重了。“我合上木盒，“而且少了一枚。“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下个月东京有个新材料展，据说有种会变色的温感树脂...“他顿了顿，“我想着或许可以...“

“晏执。“我打断他，“你知道我在华尔街的专栏叫什么吗？《科技与人文的十字路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所以？“

“所以我报道围棋AI是因为它的社会意义，不是...“不是因为你。这句话我却说不出口。

“我明白。“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公事公办，“周二围达有场神经交互技术的发布会，已经给你留了媒体席。“

挂断电话，我打开邮箱准备回复克莱尔关于专栏的修改意见，却看到收件箱里静静躺着一封来自摩根家族投资部的邮件：

「尊敬的林女士：我们很欣赏您关于围棋科技的系列报道，诚邀您担任薇薇安·摩根女士的围棋文化顾问，为期六个月，报酬是您目前年薪的两倍...」

附件是薇薇安亲笔写的补充说明：「亲爱的昭月，晏说你比我更懂围棋。他说你是他见过最固执也最优秀的记者。期待合作！——薇薇安」

屏幕上的字模糊成一片。我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突然注意到邮件最下方的小字：「工作地点：纽约、波士顿、旧金山」。

办公室的玻璃映出我疲惫的倒影。三年了，从第一次在酒吧假装偶遇开始，我始终以记者身份保持距离。可当晏执开始用那双执棋的手为我雕刻整个世界时，我却在害怕——害怕成为他人生棋局中的一颗特殊棋子，更害怕自己会甘之如饴。

下班时暴雨倾盆。我站在大厦门口等出租车，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前方。车窗降下，晏执的侧脸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顺路。“他简短地说，伸手推开副驾驶的门。

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雪松香气。晏执的右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腕表遮住了护具，但我仍能看出他拇指动作的轻微不自然。

“摩根家的offer你看了？“他突然问。

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成河。我握紧包带：“你推荐的？“

“薇薇安自己提的。“他拐上长安街，“我说你大概率会拒绝。“

“为什么？“

晏执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出一段节奏：“因为某些固执的记者认为，接受帮助等于丧失职业独立性。“

霓虹灯透过雨帘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我想起那个装满棋子的木盒，想起他每周雷打不动的棋谱分析，想起雪夜里他说“我学会了珍惜“时眼中的微光。

“不是所有帮助都别有用心。“他轻声补充。

车停在我的公寓楼下。雨声渐急，敲打着车顶如鼓点。

“下周的发布会，“晏执没有熄火，“你会来吗？“

我望向窗外模糊的雨景：“作为记者？“

“作为林昭月。“他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我留了第一排座位给你。“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周而复始的扇形。我想起那个未完成的棋盒，第十二格空荡荡的，等待被填满。

“晏执。“我最终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华尔街的纽约职位吗？“

他的手紧了紧方向盘：“因为专栏...“

“因为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退路。“我直视前方，“更不想你为了某个记者放弃手术机会。“

晏执猛地转向我，眼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

“你觉得我这些安排是在施舍？“他声音嘶哑，“还是说，在你眼里我晏执的感情廉价到需要靠工作offer表达？“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突然解开腕表，露出下面的护具，“觉得我可怜？还是担心有天要照顾一个连棋子都拿不稳的废人？“

这句话像刀扎进胸口。我下意识去抓他的手，却被他躲开。

“下车。“晏执盯着前方，下颌线绷得像刀锋，“除非……“

雨声震耳欲聋。我僵在座位上，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睫毛，看着他右手护具上磨损的痕迹，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横亘着多么深的鸿沟——不是家世与职业，而是他毫无保留的给予与我患得患失的退缩。

“抱歉。“我最终推开车门。

雨水瞬间浸透衣衫。晏执的车没有立刻开走，他就这样看着我狼狈地冲进雨幕，直到公寓玻璃门将我们隔成两个世界。

电梯里，我颤抖着打开手机相册。划到最底部，是去年在首尔雨夜他发给我的那张照片——古董云子整齐排列，旁边写着「棋局未完，待续」。

而现在，那个总是等待的人换成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