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局：未完成式

　　BJ的银杏叶又一次黄了。

我站在华尔街日报BJ分社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人行道上匆匆走过的黑西装男人。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看到了晏执——同样的身高，同样的步伐频率。但当他转过街角时，我认出了那是围达科技的公关总监。

“林老师，您要的咖啡。“实习生小张放下纸杯，“对了，围棋协会送来了邀请函，下周的慈善拍卖晚宴。“

我接过烫金信封，不用拆开就知道主办人是谁。回国三个月，这样的邀请函已经收了七张。晏执的名字总是醒目地印在发起人首位，而我的名字则规规矩矩列在媒体名单里。

“帮我婉拒吧。“我将信封推回去，“就说有采访冲突。“

小张欲言又止：“可是...晏执九段亲自...“

“就说我病了。“我打断她，翻开笔记本电脑，“帮我联系一下科大脑科学实验室，约个专访。“

屏幕上是刚写完一半的报道《神经可塑性革命：当大脑重新学习下棋》。配图是国外一位因车祸失去右臂的棋手，他用左手在棋盘上落子的样子，像极了某人。

下班时下起了小雨。我没有带伞，站在大厦门口犹豫要不要冒雨跑向地铁站，一辆灰色轿车缓缓停在了面前。车窗降下，露出徐既白温和的笑脸。

“正好路过。“他递过一把黑伞，“赏脸吃个晚饭？“

徐既白是科大的副教授，我回国后第一个采访对象。三十三岁，专业过硬，喜欢在实验室养多肉植物。上个月他送我回家时，曾委婉表示可以“多了解彼此“。

日料店的灯光温暖暧昧。徐既白正在讲解他最新的研究成果，我盯着他修长干净的手指——那双手会做精密的脑部手术，却从未在棋盘上落子如飞。

“...所以你认为这种技术能帮助职业棋手吗？“他突然问。

我回过神：“什么？“

“晏执九段。“徐既白推了推眼镜，“他的右手神经损伤，理论上我们的脑机接口可以...“

“我不太了解他的情况。“我打断他，夹起一块寿司，“我们只是工作关系。“

徐既白了然地点头，体贴地换了话题。饭后他送我回家，在小区门口礼貌地询问能否周末约我看展。我说要考虑一下，他笑着说不急。

公寓电梯的镜面映出我三十岁的脸。眼角有了细纹，头发比三年前短了许多，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素圈银戒——伊斯坦布尔街头买的，没有任何含义，只是觉得好看。

手机震动，是克莱尔的邮件：「围达科技提出赞助你的神经科技专栏，条件是由围达科技提供技术支持。接受吗？」

我盯着屏幕直到它变暗。窗外，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恍惚间仿佛回到首尔那个雨夜，晏执在南山缆车上说“我想说的是...“时的表情。

最终我回复：「婉拒。建议派其他记者负责。」

放下手机，我打开书柜最下层的抽屉。那个装满棋子的木盒还在，第十二格里的温感树脂棋子已经很久没有变色了。我把它握在手心，直到掌纹印上棋面，它依然灰暗如石。

慈善拍卖晚宴当晚，我鬼使神差地换了身墨绿色长裙，却最终没有出门。深夜刷朋友圈时，看到Lily发的合照——晏执穿着深蓝色西装站在拍卖台前，右手自然垂在身侧，无名指上那枚黑曜石戒指不见了。

配文是：「围达儿童围棋基金筹款破纪录！特别感谢神秘买家以88万拍下晏哥的冠军棋谱。」

照片角落里，一副熟悉的云子棋具静静躺在展台上。我放大图片，确认那就是晏执曾经珍藏的古董棋子，他曾说那是他十八岁第一次获得头衔战时，用全部奖金买的。

手机突然震动，是徐既白发来的消息：「周日画展的票已买好，上午十点我来接你？」

我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六年前在“星位“酒吧，晏执用那副云子与我对弈时的样子。他当时说：“赌注是一个条件“，而我傻乎乎地答应了。

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我回复徐既白：「好的，谢谢。」

周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徐既白的车停在楼下，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毛衣，像个大学生。画展很精彩，但我全程心不在焉，总想起某个喜欢在美术馆里分析画作构图像分析棋局的人。

“累了吗？“徐既白关切地问，“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我们去了美术馆顶层的咖啡厅。露台上视野极佳，可以俯瞰大半个北京城。徐既白去买咖啡时，我的目光被隔壁桌的杂志吸引——财经周刊封面是晏执的专访，标题赫然写着《围达科技CEO晏执：上市不是终点》。

封面上的他比记忆中成熟许多，眼角有了细纹，嘴角却依然挂着那种玩世不恭的笑。文章中提到他最近迷上了登山，还投资了一家残疾人体育基金会。

“看什么呢？“徐既白端着咖啡回来，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哦，晏执九段。我上周刚见过他。“

我手一抖，咖啡洒在裙子上：“什么？“

“他来谈合作项目。“徐既白递来纸巾，“很风趣的人，还开玩笑说要给我的脑机接口当试验品。“顿了顿，“他右手恢复得不错，但精细动作还是...“

我机械地擦拭着裙子，突然想起什么：“他...戴戒指吗？“

徐既白一愣：“没有。怎么？“

“没什么。“我勉强笑了笑，“只是好奇名人八卦。“

回家的路上，徐既白的车载广播正在播放围棋新闻：“...晏执九段宣布退出下月举行的世界围棋锦标赛，表示将专注于围达科技的上市筹备...“

我摇下车窗，让初秋的风吹散眼角的湿热。红灯时，徐既白突然握住我的手：“昭月，有些事不必勉强自己忘记。“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没有常年执棋留下的薄茧，也没有护具的冰冷触感。

“我知道。“我轻声说，却没有抽回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漫长的梦。梦里回到初遇的“星位“酒吧，晏执执白我执黑，棋盘上星罗棋布。只是这一次，当他落下最后一子时，整个棋盘突然化为灰烬，而我们都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醒来时枕头是湿的。手机里有三条未读消息：

徐既白：「下周我生日，想邀请几个朋友小聚，你来吗？」

克莱尔：「专栏反响很好，读者期待续篇」

未知号码：「棋子还留着吗？」

最后一条发送于凌晨三点。我没有回复，只是起床洗漱，换上职业套装，准备去采访一位脑卒中康复患者——他曾经是钢琴家，现在正在学习用左手弹奏。

出门前，我将那枚温感棋子从木盒中取出，放进办公室抽屉最深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棋子在我的掌心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灰暗，仿佛某种无言的告别。

BJ的天空湛蓝如洗。我站在小区门口等出租车，一片金黄的银杏叶飘落肩头。

有些棋局，注定要以未完成的形式封存。

有些人，注定要成为记忆里的一个劫材。

而生活，终究要继续下下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