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枫桥夜泊》赏析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枫桥夜泊》张继（唐）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清冷的江风吹打着单薄的船舫，吹打着甲板上形单影只的旅人。

他的手上、唇边有一支箫。比她陪伴他的时间还要长很多的一支竹箫。

箫声幽咽，在渔火粼粼的江面上一波波荡向远方。远方......

远方，不知道还有谁能听见这哀婉的幽鸣，远方，不知道还有谁能听见那箫声里孤寂的思念和寒凉。

月亮已经落到了山的那一边，只有山的暗影压在他的心头，令这个夜晚的离愁更加的浓重。

江岸上有几排黑幽幽的树影，偶尔有几声寒鸦的啼鸣远远地传来......

寒鸦，你是在为我的箫声伴奏吗？可是你的啼鸣并未让这箫声变得温暖，反而变得更加地清冷而孤寂了。

“船家，今晚就靠着那边的那座桥停泊吧！”

“得嘞。”

船桨在江水里划出一道道涟漪，水声清冽，一声声，荡在他的心里。

桥渐渐地近了，桥头那几棵树的叶子在忽明忽暗的渔火里渐渐地鲜亮了起来——那炫彩斑斓的红！

桥身中间圆拱上方有两个红色的大字“枫桥”。

那红色的字和红色的叶子在他的眼中渐渐地变成了一大片如火如荼的枫林。

还有枫林边一袭白衣的她。

她的手上，正有一只红色的精灵在秋日的晚风中轻盈地舞蹈着。

那是他轻轻地放在她手心里的，仿佛放的不是一片叶子，而是他的心。

他还记得他读给她听的句子，此刻他又梦呓般地喃喃自语起来——

秋风劲枫华烈

卷漫天红焰

燃尽天边星月

归帆远影南来雁字

泪眼问又是误识？

霜似雪一染江天沉碧月

风送笙歌星正寒乌穹欲堕

一杯浊酒两行清泪

小窗残烛几回灯花落

眉又锁明镜中青丝飞雪

天涯孤旅

铁箫语于西风

残了峨嵋山月

东方白

马蹄又断

长天大漠

......

他不羁的心总是向往漂泊，于是他一次次地背起行囊，一次次地把她留在无尽的等待中。

就像这个深秋之夜，他知道，她同样也在承受着难言的孤寂和刻骨的相思。

船已经静静地靠在了桥边，船家已经打起了呼噜声。

他收起了箫，走入客舱，和衣而卧。

凌晨的夜更加地寒冷，被子里一丝暖气也没有。船头的渔灯透过布帘的缝隙传来摇曳忽闪的光。

他辗转反侧，却总是捂不热寒凉的衣被——唉，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呢？

既然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吧。他起来走到船头，将渔灯拿到了客舱里，准备就着渔灯的光亮给她写信。

给她写什么呢？拿起笔之前，似乎有满肚子的话要对她说，可是提起笔之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写首诗给她吧。自从进入姑苏，还没来得及给她写诗呢。

他拨了拨渔灯的灯芯，让火苗稍微大一些。渔火瞬间亮了不少，映照着江面上枫桥的暗影和桥头上随夜风舞动的那斑斓的红......

有了。

他提起笔，笔墨里似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他的手，泛黄的宣纸上慢慢氤氲出飞舞的字迹——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写完这两句之后，他想抒写这一路上的风尘与艰辛，又想倾诉对她的牵挂与思念，还想对她说几句宽慰的话.......

诸多的思绪一齐涌来。可是，他又有些犹疑。

这一路的艰辛怨谁呢？难道不是他自己的选择吗？倾诉思念亦只会徒增她的牵挂与哀伤，而就算再多的宽慰之语，又怎能比得上即使只是静静地握住她的手，彼此深深地凝视呢......

就在他正不知如何继续下去的时候，突然有钟声传来。那清亮的钟声穿过茫茫夜色，庄严而浑厚，空旷而悠远，深深地叩击着这凝霜的秋夜，更叩击着他百结的愁肠........

他的笔停在了空中，他的心似乎也停在了空旷悠远的钟声里。

钟声里，似乎有一种深沉的寂静，如无声的潮水般淹没了他，淹没了他的整个身心，继而淹没了整个天地宇宙......

他所有的思绪都不见了踪影，不仅如此，似乎连他自己也不见了踪影，只有这充盈着一切的钟声和钟声里的寂静，无边无际，弥纶一切，寂静空灵......

他感觉自己完全消失了，消失在了那难以言传的寂静之中，他即是这寂静，这寂静即是他，这寂静充盈于一切，他亦充盈于一切，他即是天地万物，天地万物皆是他。

在这寂静之中，时间似乎停止了。不，不是停止，而是从未开始。不仅从未开始，而且也永远不会开始！

他突然明白了！

而他明白的东西，却无法以任何语言来表达。

同时，他也明白了，那个执意漂泊的自己，那个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寻什么的自己，所苦苦追寻的究竟是什么。

他有点不敢相信，那苦苦追寻了那么久的东西，竟然在这寒山寺的钟声里！

不，此刻，钟声已经消失。可他心头的寂静和明白却清晰依然。

他知道，他的漂泊之旅已经结束了。从这一刻起，他已踏上了归程。

是啊，他已经漂泊了太久，而她，也已经等待了太久。

现在，他笑了。在心里，他悄悄地对她说：傻丫头，别着急，我很快就回来了......

他有点激动，泪水滴落在了砚台上。刚好可以润润墨，他想。

于是，他静静地坐下来，再次聆听那深深的寂静——嗯，它一直都在。

他提起笔，耳边仿佛再次响起了那注定会回荡一生的妙音——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