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全新

　　记忆消退是正常的，老通说，再过几天，你们就不会再为失去的东西感到痛苦了。铜钱不需要太多记忆，只需要存在。

张煜感到一阵恐慌。他拼命回想自己作为人类时的样子，却只能抓住零星的片段——一台电脑，一杯咖啡，一张设计图...其他的都在迅速消散。

不...张煜挣扎着说，我不想忘记

已经晚了，孩子，老通的声音带着几分怜悯，转化一旦完成，就无法逆转。你们现在是铜钱了，思考方式也会逐渐像铜钱靠拢。

小炎的声音带着困惑：我...我记得有个男人...他死的时候还握着我们...他是谁？

不重要了，谢毅说，他的声音已经变得相当机械化，我们现在是金属，是历史，是收藏品。过去的都不重要了。

张煜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但就连这种情感也在迅速淡化。铜质的思维正在接管，将复杂的人类情感简化成最基本的反应。

下水道外，月亮已经西沉，黎明即将到来。

睡吧，孩子们，老通说，我们会在这里沉睡很久，直到有人发现我们。铜钱有的是时间...

张煜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困意袭来。在完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他脑海里模糊地闪现好几个画面——一个十七八的女孩手里拿着铁盒子，一个老奶奶倚着门槛看着琼花，一个瘦弱的男人蜷缩在床上，手里攥着三张残破的纸币，眼中含着泪水...

然后，连这些画面也消散了。

三枚新生的铜钱和一枚古老的铜钱一起，在下水道的淤泥中陷入了沉睡。外面的世界继续运转，而他们开始了作为金属货币的漫长生命。

或许几年后，或许几十年后，会有某个下水道工人或古董收藏家发现他们。那时，他们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是纸币，更不记得曾经是人类。只是偶尔，在月光特别明亮的夜晚，张煜会感到一丝莫名的惆怅，仿佛失去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但那不过是铜钱在月光下的错觉罢了。

叮——

金属碰撞的声音将张煜从漫长的沉睡中惊醒。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接着是刺眼的光线直射而来。一年了，整整一年在黑暗下水道中的沉睡后，他们重见天日。

老李，你看我挖到了什么？一个粗犷的男声兴奋地喊道，几枚古钱！

张煜感到一只粗糙的大手将自己和同伴们捏了起来。借着阳光，他终于看清了——一个头戴安全帽、满脸灰尘的建筑工人正瞪大眼睛打量着他们。

道光通宝？光绪通宝？工人用指甲刮了刮铜钱表面，看起来有点年头啊。

张煜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新形态——一枚刻着光绪通宝的铜钱，边缘有些磨损但整体完好。旁边是谢毅和小炎，还有那枚帮他们重生的老通。沉睡一年，他们的铜质表面已经形成了自然的包浆，看起来确实像历经沧桑的古董。

能值钱不？另一个工人凑过来问。

现在搞收藏的人多，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我闺女正上大学，学费贵着呢。

张煜尝试与同伴们交流：谢毅？小炎？你们醒着吗？

醒了...小炎的声音传来，但比一年前更加微弱，带着金属特有的回音，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谢毅的声音则干脆利落：我们是铜钱，值钱的古董，这就够了。

老通始终沉默，似乎还在沉睡中。

建筑工人将他们小心地包在一块手帕里，放进了工装裤口袋。张煜感到一阵颠簸，透过布料缝隙，他瞥见了外面的世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行人低头看着手机匆匆走过。

这个世界与他沉睡前的2017年似乎已经大不相同。

三天后，建筑工人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家古玩店。

品相一般，不是特别稀有的版本，店主戴着眼镜仔细检查后说，三枚一起，我给你八百块。

才八百？网上有人说这种钱能值好几千呢！

店主笑了：那是炒作。这样吧，一千二，不能再多了。

交易很快完成。张煜感到一阵荒谬——曾经作为纸币，他们衡量一切价值；现在作为铜钱，他们自己成了被衡量的对象。

古玩店主将他们放在玻璃柜台里，旁边标着清代铜钱套装——特价1888元的标签。每天都有顾客进店，但大多只是看一眼就离开。

直到一个周末的下午，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走进了店里。

老板，你这铜钱保真吗？年轻人拿起他们端详着。

当然，开门的老物件。店主信誓旦旦。

年轻人掏出手机，对着铜钱拍了几张照片，又录了段视频：我是做网络直播的，最近搞古董专题，这几枚正好当道具。

最终，他以1500元的价格买下了三枚铜钱——老通被店主留下，说是配套不完整。

离开古玩店后，年轻人一边走一边对着手机说话：老铁们，宝哥今天捡到宝了！正宗清代铜钱，准备下周一直播开箱鉴定！关注点赞走一波！

张煜这才明白，他们落入了一个网络主播手中。透过塑料袋，他看到年轻人——自称宝哥——的手机屏幕上飞快滚动着留言和爱心，数字不断跳动。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小炎困惑地问，那些人为什么对着一个小盒子说话？

2018年，谢毅冷静地说，人类又发明了新花样。我们沉睡的这一年，世界变化真快。

宝哥回到家，一个堆满各种奇怪物品的公寓。墙上挂着全网第一鉴宝主播的锦旗，桌上摆着几部手机和补光灯。

兄弟们，看看我刚淘来的宝贝！宝哥将他们放在镜头前，直播间人数迅速攀升到三千多人，下周一我们请专家现场鉴定，如果是真的，抽三位粉丝送同款高仿纪念币！

张煜看着屏幕上飞过的弹幕：

「宝哥又交智商税了」

「这包浆一看就是做旧的」

「1888？我出2500转给我吧」

「已关注，求翻牌」

数字不断跳动，点赞数突破五万，礼物特效在屏幕上炸开。张煜感到一阵眩晕——这比他作为纸币时经历的任何交易都要疯狂百倍。

周一晚上八点，宝哥的直播准时开始。三枚铜钱被放在一个红色绒布托盘上，旁边是一位自称钱币协会专家的中年男子。

老铁们，今天重磅内容！宝哥对着镜头挤眉弄眼，现场鉴定三枚清代铜钱，如果是真的，直播间抽奖送iPhone！

直播间人数迅速突破一万。张煜感到无数双眼睛通过那个小小的镜头盯着他们。

首先看这枚道光通宝，专家戴上白手套，拿起谢毅，形制规整，文字有力，包浆自然...应该是真品。

弹幕瞬间爆炸：

「宝哥这次捡到宝了！」

「剧本吧？上次也是这么说」

「求上链接！」

「假的，道光钱哪有这么完整」

宝哥脸上笑开了花：感谢古董爱好者送的火箭！老铁们，专家说了是真品，现在开始竞拍，起价三千！

我们就这样被卖来卖去？小炎的声音有些颤抖，像...像马戏团的动物一样？

谢毅冷笑一声：人类真是越来越荒谬了。

张煜就这样震惊地看着这一切。作为曾经流通过的货币，他见过无数交易，但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形式——没有实物交接，没有面对面的讨价还价，只有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虚拟礼物。

等等，专家突然拿起张煜，这枚光绪通宝有点问题...

直播间瞬间安静了几秒。

字体过于规整，边缘磨损不自然...专家皱眉，可能是高仿品。

宝哥脸色一变：不可能！我花大价钱收来的！

弹幕风向立刻转变：

「翻车了hhh」

「宝哥又被骗了」

「退钱！」

「专家也不一定准」

眼看直播间气氛不对，宝哥突然一拍桌子：老铁们，是真是假，咱们用科学方法验证！

他拿出一个小瓶子，标签上写着硝酸。

真银不怕火炼，真铜不怕酸验！宝哥激动地说，如果是仿品，酸洗会露出马脚！

张煜感到一阵恐惧。作为铜钱，他们确实不怕普通损伤，但强酸可能会彻底毁掉表面的包浆和历史痕迹，甚至伤害到内在的灵魂。

不行！小炎惊恐地说，他会毁了我们！

谢毅却出奇地冷静：我们是真品，怕什么？

张煜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曾经是人类，是纸币，现在是铜钱。三种存在形式的记忆在危急关头产生了奇妙的重叠。他隐约记起了：硝酸确实可以用来鉴别金属成分...

住手！

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从宝哥的手机里传出。直播间里，一位ID为周老鉴宝的用户连发三条醒目留言：

「立刻停止！」

「真古董不能用这种方法检测！」

「我出5000买下这三枚钱，现在！」

宝哥愣住了：周老？是那个著名的收藏家周老吗？

弹幕立刻炸锅：

「卧槽真大佬来了」

「周老都惊动了难道是真的？」

「宝哥快答应啊」

「剧本升级了？」

周老直接发起了视频连麦。接通后，屏幕上出现一位白发老者的面孔，背景是一整面古董柜。

年轻人，你差点毁了三件有价值的文物，周老严肃地说，光绪通宝虽然存世量大，但这枚的包浆和磨损方式很特殊，值得研究。

宝哥立刻换了副面孔：周老您说得对！我也是为了给粉丝们最真实的鉴定...

五千，我说到做到，周老直接打断他，明天我派人去取。另外，建议你多读点书再搞鉴宝直播，别糟蹋了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

直播在一片混乱中结束。宝哥既因为周老的出现兴奋不已——这给他带来了大量关注——又因为被当众训斥而恼羞成怒。

老东西，他关掉镜头后骂道，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

张煜感到一阵讽刺——作为钱，他们被钱买卖，被钱衡量，现在又因为钱而获救。

第二天中午，周老的助手准时上门，用现金完成了交易。三枚铜钱被小心地装入一个特制的古董盒，里面衬着丝绸。

周老很看重这几枚钱，助手对宝哥说，他说它们有种特殊的气质。

当盒子再次打开时，张煜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

周老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中式对襟衫，正戴着老花镜，在台灯下仔细检查他们。

有趣，老人喃喃自语，包浆自然，但磨损方式不像流通了一百多年的钱...倒像是...

他突然停住，将张煜举到灯光下：这文字...这光泽...

小炎紧张地问：他发现什么了？

谢毅依然冷静：我们是真品，怕什么？

张煜却感到周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铜质表面，直达他们的灵魂。这位老人有着非同寻常的洞察力。

周老最终将他们放入书房的多宝阁中，与其他珍贵钱币放在一起。每天，他都会取下他们细细把玩，有时还自言自语地讲述每朝钱币的历史。

在这里，三枚铜钱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尊重的滋味——不是作为交易媒介，不是作为炒作噱头，而是作为历史的见证者，文化的承载者。

一天夜里，书房里只剩下三枚铜钱时，张煜突然开口：你们还记得我们曾经是什么吗？

小炎沉默了一会：我好像...曾经是纸币？更早之前...记不清了...

谢毅的声音出奇地柔和：我记得一个男人...他死的时候攥着我们...他叫什么来着？

陈河，张煜说，这个名字突然清晰地浮现在他的铜质意识中，他叫陈河。而我们...我们曾经是钱，也曾经是人。现在，我们又是钱了。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多宝阁上，三枚铜钱的表面泛起柔和的光泽。楼下，周老的电视正播放着新闻：...数字货币成为新趋势...现金使用率持续下降...

张煜突然明白了什么：无论形态如何变化，是铜钱、纸币还是数字，钱的本质从未改变——它们永远映照着人性的光辉与阴暗，承载着时代的记忆与变迁。

而在某个角落，或许正有一串数字货币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在入睡前的最后一刻，张煜突然想起一件事——明天就是朔日了。整整一年过去，月光会再次拥有那种神秘的力量吗？

带着这个疑问，张煜陷入了沉睡。他不知道的是，周老的书房里，还收藏着许多比他想象中更加奇特的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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