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希望，总是在明日

　　三天后，西边山谷的开阔林地中，阿克尔部族的帐篷如蘑菇般散落在岩壁下。

篝火在营地中央燃烧，融化的雪水在火堆旁汇成细流，蜿蜒流向结冰的溪床。女人们忙着鞣制新猎到的鹿皮，孩子们在雪堆里追逐打闹，而男人们则三三两两地修理武器，打磨工具。

艾尔薇坐在帐篷口，怀里的艾萨雪诺正安静地吮吸着手指。古尔妲蹲在火堆旁搅动铁锅，浓郁的肉香随着蒸汽飘散，她抬头看了眼天色，灰白的云层压得很低，但风雪暂时歇息了。

“艾尔薇！”

艾尔薇循声望去——

哈尔德和几个猎人正拖着雪橇回来，上面堆满了从溪边砍来的韧藤和桦木枝，以及一头驼鹿的尸体。

“艾尔薇！”哈尔德远远地招手，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小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枚细小的结晶——那似乎是某种宝石的碎片。

艾尔薇眼睛一亮，但随即担忧地皱眉，“这东西你在哪儿找到的？”

哈尔德咧嘴笑着，胡须上还挂着冰碴，“就在前边溪谷拐弯的岩缝里，阳光照着上面的时候闪到了我的眼睛。”

他捏起晶体，在婴儿眼前晃了晃，艾萨雪诺伸出小手追随着晃动的晶体，咯咯发笑。

不远处的帐篷里，托尔穆恩正和几个老人围坐在地图旁。

“情况不妙啊。”独眼的奥夫森用匕首点了点某处，“基恩的军队已经越过了普拉克山脉，他们是打算进攻北境吗？”

基恩是位于大陆南方的一个强大的岛屿国家，前不久和位于大陆中央的萨瓦尔爆发了大战，红龙与海怪在那片大地上纠缠死斗，血流成河，最终海怪扼死了红龙……

托尔穆恩的眉头拧成了结，他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摩挲着那道用炭笔标出的进军路线，帐篷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篝火偶尔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连萨瓦尔都挡不住他们，恐怕北境早晚也会沦陷。”格夫勒敲了敲烟斗，“我听说那些家伙可比阿卡德人残暴多了，那群海上的蝗虫可不会给我们留全尸。”

几个老人交换着不安的眼神，帐外孩子的嬉闹声在他们听来是如此的刺耳。

“要往北边走吗？”奥夫森给自己倒了杯酒，“再往北走的话，土地可就什么都种不出来了，那儿是个死地。”

托尔穆恩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间泛起的血腥味让他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十分不安。

“我们得派人去阿卡德部族。”一直没有发言的托莱德突然开口提议，“他们是眼下唯一有可能抵挡基恩的部族。”

“但代价我们可付不起。”托尔穆恩摆摆手，“他们的胃口太大了。”

话题戛然而止，帐外传来古尔妲中气十足的吆喝，“老家伙们赶紧出来吃饭！”

帐篷外的气氛随着古尔妲掀开锅盖的瞬间突然热闹起来，金黄的油脂在鹿肉表面滋滋作响，孩子们立刻围了上来，个个都想尝第一口。

“排队！排队！”老妇人挥动汤勺敲打锅沿，“奥尔夫家的小崽子，再往锅里伸手指，我就让你舔锅底！”

哄笑声中，艾尔薇抱着婴儿坐到倒扣的木桶上，哈尔德变戏法似的从皮袄里拿出各种小玩意逗弄艾萨雪诺。

“看招！”

十二岁的诺克突然从一旁雪堆里窜出，他正和自己的堂兄马塔诺恩玩着决斗游戏，随着两个少年打上头滚作一团，双方的家长也不得不拿来笤帚，用物理手段告诉这两个家伙什么叫年轻不要气盛。

托尔穆恩掀帘出来时，正撞见这鸡飞狗跳的场景，望着嬉闹的孩子们，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松弛下来。

“老家伙，别挡着，你不想喝热的，我还想呢！”奥夫森从背后用力拍他肩膀，“让开让开。”

篝火上的鹿肉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油脂在汤面绽开金黄色的涟漪。

诺克和马塔诺恩被各自的父亲按在木桩上，刚刚坐下二人便露出便秘一样的表情。就这样，鼻青脸肿的两人整个晚上都不得不撅着屁股来减缓疼痛，滑稽的模样惹得大人们笑作一团。

艾尔薇用银勺沾了点热汤，轻轻点在艾萨雪诺唇间。婴儿被新奇的味道刺激得直吐泡泡，挥舞的小手差点打翻汤碗。

“小心！这孩子可真好动。”哈尔德摆出夸张的动作扶住倾斜的汤碗，逗得艾萨雪诺又是一阵呵呵傻笑。

托尔穆恩捧着木碗坐在篝火旁，篝火的温暖反而让他更加哀伤——自己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了，真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天。

篝火的光芒在雪地上跳跃，将欢笑的影子拉得很长。

马塔诺恩的妹妹莉芙抱着一把老旧的七弦琴，那是他从上次跟着部族的猎人们去集市上采购物资时淘回来的。

琴弦虽有几处走音，但欢快的节奏很快让年轻人们踩着节拍跳起舞来。

“哦吼！”

哈尔德突然把婴儿高高抛起，在艾尔薇的惊叫声中又稳稳接住，艾萨雪诺非但没哭，反而兴奋地挥舞着小手。

“哈，尔，德！！！”

艾尔薇抄起雪团砸向丈夫，却被哈尔德灵巧地躲开，就在他洋洋得意的时候，对上了妻子凶神恶煞般的目光。

“呃……”

篝火噼啪作响，哈尔德僵在原地，额头上缓缓滑下一滴冷汗。艾尔薇眯起眼睛，手指间不知何时又捏起一个雪球，在火光下泛着危险的光芒。

“艾尔薇，亲爱的——”哈尔德干笑着后退一步，“我只是想让小家伙开心一下。”

“是吗？”艾尔薇慢条斯理地掂了掂雪球，“那我也让你开心一下？”

哈尔德还没来得及反应，雪球已经呼啸而至，“啪”地砸在他额头上，碎雪顺着他的鼻梁滑落。

围观的族人们爆发出一阵哄笑，连托尔穆恩都忍不住摇头轻笑。

“再来一个！”诺克起哄道，结果被自己父亲一巴掌按回木桩上，“嗷！”

哈尔德抹了把脸，突然他猛地弯腰抄起一大捧雪，在掌心压实，然后——

“接招！”

雪球划出弧线，却在半空被突然窜出的马塔诺恩截住。他只是想去添点汤。

少年愣了一秒，随即兴奋地大喊，“芜湖！开战了！”

刹那间，整个营地陷入混战。

孩子们尖叫着四处逃窜，大人们也不甘示弱，雪球在空中交错飞舞。莉芙抱着七弦琴躲到帐篷后，手指却依旧拨弄琴弦，即兴弹奏出一段激昂的旋律。

托尔穆恩捧着木碗，小心翼翼地退到安全地带，他看着族人们在雪地里追逐打闹，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笑脸——

哈尔德正被三个年轻人按在雪堆里“活埋”，艾尔薇抱着艾萨雪诺躲在一辆雪橇后偷笑，连一向严肃的托莱德都偷偷往奥夫森和格夫勒的衣领里塞了把雪，弄得两个老家伙一把年纪还像个孩子一样互相打闹。

老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有多久没看到族人这样肆无忌惮地欢笑了？上一次或许还是在他年轻时，在丰收节的篝火晚会上……

突然，一阵刺痛从胸口传来，托尔穆恩闷哼一声，赶忙强作正常。

“时间不多了。”血腥味在口腔蔓延，他不动声色地用袖子擦去嘴角的暗红，“至少给我撑住啊。”

欢闹声依旧，没人注意到老人的异样。

“老家伙，我就说你得戒酒了吧？”古尔妲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托尔穆恩慌忙地整理好衣服，却见老妇人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液体，她在托尔穆恩身边坐下，递了一杯过来。

“加了蜂蜜，你还是给我喝这个吧。”

两人沉默地啜饮着甜茶，谁也不想先开口。

“说吧，你在想什么？”古尔妲突然说，“与其把那些话带进坟墓里，还是跟我说说吧。”

托尔穆恩的手一抖，茶水差点洒了出来。

“我……”篝火映在他浑浊的瞳孔里，将那些被岁月侵蚀的回忆烧得劈啪作响。

就在古尔妲以为老人不会开口时，他突然叹了口气，“我已经老了，现在的我真担心自己哪一天就走不下去了。”

老人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话，浑浊的眼珠倒映着正在追逐打闹的年轻人们。

古尔妲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实在没想到这个固执的老东西居然会这么坦然地承认自己的衰老。

“看看我吧，古尔妲。”

周围的欢闹声在托尔穆恩听来已经变成了渐渐模糊的遥远潮声，他盯着篝火中扭曲变形的木柴，“我已经快九十岁了，已经看不到我们回到南方时的景象了……”

“呸呸呸！”

古尔妲突然把茶杯重重砸在雪地上，蜂蜜茶溅在两人靴子上，缓缓结成一串琥珀色的冰晶。

“老东西，你这是在交代后事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刀子般锋利，“你已经坚持了七十年，现在就想撒手不干了？！”

“不是想撒手……”老人嘶哑的声音几乎被欢闹声淹没，“是不得不撒手了。”

话未说完，一阵剧痛让他不得不抓住古尔妲的手臂。老妇人这才明白，那曾属于他的意气风发的时光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了这副衰老的躯壳。

“至少……”古尔妲的喉咙发紧，“至少等到开春。”

托尔穆恩摇摇头，目光穿过篝火，落在艾尔薇怀里的婴儿身上。艾萨雪诺正试图抓住飘落的雪花。

“那孩子……”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等他长大以后，你要多教导他，我有种预感，他会成为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古尔妲猛地攥紧老人的手腕。

“老糊涂！”古尔妲的声音在发抖，“既然你这么相信那孩子，那就给我好好活着！”

托尔穆恩的手掌覆在古尔妲粗糙的手背上，像两截枯树枝交错在一起。篝火的光在他们皱纹间流淌，将那些岁月刻下的沟壑映得格外深邃。

“还记得我们年轻时在月光峡的那晚吗？”老人突然笑了，露出残缺的牙齿，“你说要在我脸上刻满皱纹，现在倒是超额完成了。”

古尔妲想骂他，却发现喉咙哽得发疼，“老不正经……”

托尔穆恩的目光越过古尔妲的肩膀，落在远处嬉闹的人群中——哈尔德正把艾萨雪诺举过头顶，婴儿咯咯的笑声像清泉般穿透了冬夜的寒冷。

托尔穆恩望着那对父子，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哈尔德粗壮的手臂将婴儿高高托起，艾萨雪诺淡金色的发丝在火光中几乎透明，小手在空中抓握着飘落的雪花，仿佛要抓住整个星空。

老人忽然想起七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被父亲举过头顶。那时的南方麦田一望无际，夏夜的风里带着熟透的浆果香。

而现在，他的族人却在北境的暴风雪中流浪，像一群被世界遗忘的孤狼。

托尔穆恩低头看着自己枯树皮般的手掌——这双手曾经能拉开最硬的弓，举起最沉的图腾旗，如今却连一碗热汤都端不稳。

他缓缓闭上眼睛，耳畔族人的笑声、琴声、雪球砸在帐篷上的闷响，都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记忆深处久违的声音。

“艾萨雪诺……”

老人睁开眼，恰好看见一片雪花落在婴儿的掌心。艾萨雪诺好奇地盯着它，直到它融化成一滴水珠。

“我知道你就是那个能带他们回家的人。”

托尔穆恩深深吸了一口气，北境的寒风灌进肺里，刺得生疼。但他却笑了。

“那就让我，再坚持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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