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华胜朱钗两相弃
书名:归塞北 分类:仙侠 作者:檀沉 更新时间:2024-09-09 08:20:35
业成早赴春闱宴,殿前士子繁絮多。
天子脚下十年累,换得一朝入泰和。
这首《殿飞花》在永安城中几乎是人人会颂,老幼相闻。坊间关于它的作者颇有些沸沸扬扬的传言,其中最为得人心的,还属当朝参政杜宇在登科后三年于乌衣巷中所作。
据言道时年以头甲第六名入闱的杜宇,彼时在文华殿已然做了两年的儒林郎,每日校书抄文心乏神疲,肚里头积攒的苦怨牢骚能装满殿中的三口辟火大缸。一日杜宇趁主官外出宣奉,又恰逢春闱散殿,便偷闲约上同年几位相互交好的青衣郎去往殿外围观,美其名曰“数龙鲤”。
待到散场磬声敲尽、殿前广场上茫茫多的布衣士子成群结队,如三月飞絮一般飘摇而出,杜宇双手托起身上这袭出自江南织造司的青绿踞袍、回想两年前自己便是由这数千条过江游鲤中越门而出,胸中顿感豪气汹涌,一如当年布衣在身之时无二,两年累牍案上的积郁刹那间一扫而空,脱口而发作此诗后便拂袖大笑转身回往文华殿中。
关于此事的传闻,现今已是正二品参知政事的杜大人从未有所断言,每逢朝中有同僚打趣求证,他也总是捋一捋身前早已续起的三缕长髯,而后回句“你猜”便作罢,故而这首在永安城这座首善之地脍炙人口的诗篇,时至今日仍是大多人公认的无主之物。
诗里头提及的“泰和”,便是每日早朝百官群玉荟萃之地的泰和殿,而有资格入殿参政启奏的,无一不是朔阳这头当世巨兽身上的执鞭人。
今日的泰和殿上却因为某人的一句话而变得静躁不同,就连那个平时一站上大殿就爱打瞌睡的张少保都睁大了眼睛,双手拢着笏板望着右边儿的话语源头——整个朝堂之上唯一有资格佩刀入殿的老家伙。
本次朝会尚未开始之前,早早就蹲坐在殿外龙壁次阶上的镇国将军,就是当之无愧的焦点。不同于早十年前气焰莽撞的披甲上殿,老头子今儿个的穿着,破天荒整肃的让人有些侧目。
不提那身先帝御赐的暗百蝠纹绛紫公袍,就连内里曾被多数人诟病极为束缚的白花罗禅衣,老爷子也一应穿戴齐全。本朝开府仪同三司郭子攸曾大加批驳此类古法朝服,认为此类具服叠穿如同前朝繁复的官制一般杂而无用、拖沓至极,故而几度奏请圣人改换朝服以示更迭庙堂气象,可惜每每总在哏节儿上被种种庞杂事务所拖延,一来二去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不过打郭府仪提及此事以后,朝堂之上的大员们在朝仪这件事儿上终于敢稍稍打些马虎眼,日子久了,朝堂上正儿八经内穿中衣罗禅的,反倒成了异类。大多数在早朝的时候只在朝服的领口处加上一件领衬,这样既没有了内里的束缚,又不失朝堂上的体面,乐得两全。
除了身上扎眼的具服以外,陈莽的腰间还不忘缀上一条从自个儿老子手里头传下来的白玉锃缠枝花卉犀皮带。穿戴齐全之后,老头子双手搭在白玉扣上思索了半天,最后半只脚都要跨出中门了,方才一拍脑袋,转身去偏房里头寻出了一枚早已放落了灰的金鱼袋,重新悬配妥当后才大踏步去往宫城。
一小撮稍晚年份入朝为官的后进们今早在殿外侯朝之时,远远的瞅见这位靠阶而坐的老人都有些吃不准身份,又惧威于老人身上那件足可媲美堂前三公的绛紫袍服而不敢上前问礼,只能与身旁同样寡闻的同僚们窃窃私语,扳着手指头细细盘算老人的身份。有胆大一些的绯袍郎欲想上前讨个眼熟,可还没等底下脚步迈出去,便会被自家族内同朝为官的老头子,亦或是一个衙门口的上官们给一个眼神给逼将回去。
这样一来,偌大的龙壁前便形成了以老头子为中心的一圈空白地段,其余的官员们则或朱或紫,大大小小锦簇成团。玉阶之上远远望去,如同大小花团齐绽怒放,唯独当中一朵紫星孤零自持。
少时,在殿内幞头郎特有的尖细嗓音由远及近地传来三声“上朝”之后,枯坐殿外不与人交谈的老人也是缓缓直起身子,从宽大袍服中取出一把极为华丽的厝金环首刀,将其仔细悬佩在侧,细看刀鞘近刀鎺处,还以金线盘刻有“御监”二字。
那些方才还在周遭低声私语的绯绿郎们眼见老人此举,立即纷纷噤若寒蝉,待老人左手扶刀经过其身前之时,同样无一不是一揖到底。
百蝠紫袍,厝金礼刀。
除去名号被空悬数十年的骠骑大将军外,整个朔阳武职便以此“靖”字头为首,除此陈氏一家,别无分号!
要是到这个份儿上,再猜不出来眼前老人身份的话,这些个日日钻研官场营生的绯绿郎们,恐怕当即就得在这龙壁前头自戳双目了。
伴随着四十九声钟鸣与琳琅佩环碰撞的交织声,殿前百官依照旧例分左右六列依次步入大殿。最后陈列左侧的以当朝相国南学礼为首,落后其半个身位的,分别是总揽本朝军机事务的枢密院事伍剑春、以及以“铁口直谏”闻名整座朝堂的开府仪同三司郭子攸。再往后就是参政、知院、签书、御史大夫、六部尚书一类的各府砥柱。粗略算来,竟是有不下十五人身着紫袍团簇于朝堂左侧,光是中书、枢密二府便囊括其中的一半之多。
相比于左侧的紫气团簇,立于大殿右侧的一众官员们看着可就有些寒碜了。抛开身穿百蝠袍闭目拢袖的陈莽不谈,能穿上紫袍的稀稀拉拉不过一手之数,算上后头穿大红袍的,也寥寥不过二三十人,其中还掺杂了不少兵、刑二部、以及枢密院和大理寺的掌事太卿,里头不少都是连马都没骑过的执笔武员。如此排陈下去,右列尚且比左列官员缺了两三行。也难怪常年躬身伏案的左官老爷们,在朝堂上反而比右侧勤操武备的职官们立得更直几分,连朝着右侧争执辩言的时候,都要试图踮起脚尖高过对面半头。。
接连听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各府奏报,双手拢袖的陈莽立在大殿上不着声色地提了提右脚跟。初秋的晓寒湿重,加上脚下大理石阴凉的地气,让老人早年间征伐过度的身子适时地显露出了几分疲态。
心里盘算着时辰快到了,随即在上一宗有关于宗庙修缮的事宜敲定之后,陈莽也是左踏一步,躬身朝着九阶之上的那身赭黄袍沉声请道:
“微臣请奏!”
在得到圣阶之上之人的首肯之后,陈莽继续躬身揖礼说道:
“臣陈莽,奏请陛下巡边演武!”
一语既出,满堂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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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胜珠钗两相弃,凤目蛾黛不相宜。”
陈雪芦此刻手里正提溜着那罐方才打包好的羊汤,看着眼前的景象,满脑子都是这茬刚刚胡诌出来的诗句。
先前正要离开羊汤铺子的时候,陈雪芦就注意到了街对面止不住的喧闹,待看清了来人的长相后,瞳仁里泛起的欣喜还没扩散出来,便被身旁晴乔的一个眼神给杀了回去。
从对面正缓步往这边儿来的那位,可不正是自己早些日子在烟罗巷里头第一个撞见的那人?隔了这么多时日,陈雪芦今天远远的再一见面,仿佛就又嗅到了环绕其周身的香气,不似镇子上其他姐姐婶婶们身上香粉浸染出来的脂粉气,也跟家里两位姐姐身上的茶木清香不同,那味道仿佛是先天里带出来的一般,叫人闻了便自发的想亲近。
从巷子另一端走近的颜伶嫔同样一早便注意到了汤馆门前的陈雪芦,在她看来,这样一座可以称之为穷乡僻壤的南地小镇,少年的钟灵俊俏在她这两月以来所遇见之人中自然格外突出些,尤其是当初在巷子口拎着其后颈,与之回眸对视的刹那,那一双澄澈无暇的眼眸让她记忆犹新,没记错的话,少年有个格外有趣的诨名,阿娇。
这两月里颜伶嫔除了在潇湘馆里的坐卧,几乎没出过巷子,倒是自个儿身旁这个名叫雀枝的小丫头,在替自己伤心难过了小半月的光景后,少女心性倒是重新活泛起来,把这个两人先前从未听言过的小镇给逛了个透彻。颜伶嫔倒也没有过多的去拘束,二来这丫头总时不时的从外头给自己带些诸如墨子酥一类的当地特产,变着法子的给自己解郁抒怀,这份心思她自然也不会去阻挠。
前些日子又听小丫头说这地方有家羊汤味道很是地道,颇有西北一带的风味,这让离京已然两月有余,食腻了南方甜淡口味的颜伶嫔不可避免的动了心思,便挑了今日跟那位徐妈妈告了准,去往这家汤铺子尝尝咸鲜。
知晓这位京城来的金凤凰要出门走走的徐玥瑛,自然是一万个乐意,要知道姑娘这脚底下莲步一移,整座城的汉子们可不就有了眼福,那银子可不就跟长了腿儿似的自己往咱这馆子里跑?所以徐玥瑛不仅没拦着,还派了手底下两个利落精明的小厮跟着,反复交代叮嘱跟在姑娘身后两个箭步的距离,替姑娘拎个重物、拦个地痞青皮一类的活计就好,万万不可惹了姑娘厌烦。
走在路上回身想起方才徐玥瑛与自己笑语的模样,颜伶嫔没由得再度想起那个高坐明堂的笑脸,那个一句话便把自己发配到这般地界的豆蔻少女,让其想起来心底就是一阵恶寒。
此般对比之下,面对徐玥瑛这种当面算计的精明市侩,颜伶嫔心下里倒是没有那么多的抵触厌弃,顶天是有些无奈罢了。
稍稍顿了顿步子抚平心境之后,颜伶嫔回过头扫了一眼身后自出了巷子便愈发庞大喧闹的人群:
“都是蝼蚁…
旋即又自嘲一般低语:
“那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小姐,那家羊汤馆到了。”一路蹦跳的雀枝出声打断了颜伶嫔的自嘲,回头指道。
顺着雀枝手指的方向,颜伶嫔一眼便看到了店家那挑的极高的旗招子,与之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那对站在店铺门口的少年少女。
随着两拨人的不断靠近,陈雪芦愈发感觉到晴乔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近乎实质一般,与平日里的和煦亲昵完全不同。饶是从小一起耳厮鬓磨长大的陈雪芦,此刻也是完全猜不出晴乔此般态势的缘故,只是猜测自己当日偷摸去烟罗巷里替人打探行踪的事被其知晓,此刻遇上那里头的人,又想起了当日的言状,故而跟自己生了气?
如此一来心下被人捏了把柄,待两人行至迎面而来的颜伶嫔跟前时,陈雪芦也只敢低头侧目,生怕这两日心情本就不佳的晴乔把矛头戳向自己。
然而正当陈雪芦打算以默字诀快速脱离此地的时候,一旁的晴乔却恰好不好的突然开口说道:“在旁处惹了一身的腥臊就算了,好死不死地还要把这份腌臜带到别处,再熏染了旁人,当真是不害臊!”
还没等陈雪芦反应过来,刚好行至两人斜侧的雀枝听闻此言当即就炸了窝,伸手就要给这个出言不逊的黄毛丫头一耳光长长记性,没成想手还没伸到对方跟前儿,便立即跟遭了蛇咬一般吃痛,飞快地收了回去。
抬手一看,手腕处已然是多了两道指节粗细的红印,正一点点的肿胀起来。
“自己主子怎么来的还不清楚?真以为离了那头便没了规矩约束不成?”不去理会腮帮子鼓胀的雀枝,晴乔双眼直视比自己高了半个脑袋的颜伶嫔说道。
“我跟你拼了!……”
听闻自家小姐被揭了伤疤,雀枝带着哭腔张牙舞爪的再度朝晴乔扑了过去,不过同样尚未触及对方身体之时,便被一旁的颜伶嫔伸手拽了回来。
“小姐……”双目含泪的雀枝睫毛轻颤,抬头望向颜伶嫔哭道。
对着雀枝笑着摇了摇头,颜伶嫔低头望向眼前梳着双丫髻的晴乔,片刻过后,在陈雪芦瞪大的双目中对二人欠身施了个万福后说道:“污了姑娘的眼睛,是奴错了,奴替雀枝向姑娘告罪,万望姑娘乞怜个,给我主仆二人个生路……”
“小姐,你不要对他们这样……”身后的雀枝坐跪在地上,双手摇着颜伶嫔的大腿不住哭道。
任凭雀枝摇晃自己的身子,颜伶嫔仍旧保持那个微微欠身的姿势,等待着身前小姑娘的发话。
眼见二人的情状可怜,不明所以的陈雪芦也是忍不住轻轻扯了扯晴乔的衣袖。
感受到衣袖上的拉扯,眼前二人又是这么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晴乔顿时只感觉满心的气力全然打到了棉花上,自打前几日从姐姐那儿听到了那桩密辛,心底便是止不住的替陈雪芦窝火,可又苦于无法对自家少爷言语更多,只得把气撒到屋里那仨臭泥桩身上,那三人明明可以做一些事儿来调和一下,却偏偏视若无睹见死不救,真真儿不把少爷当自己人看!今日又恰巧碰到了这位被“发配”到了镇子上的金鹧鸪,自然是一股脑把对那边的委屈全然吐了出来。
眼瞧着那个跟自己岁数差不多大小姑娘的可怜模样,晴乔心下又是一番焦躁,也不好再多撂什么狠话,只能紧咬银牙撇下二人离了巷子。
见势不对的陈雪芦也只能拎着瓦罐小跑跟上,不敢去看眼前低眉欠身的颜伶嫔,在经过雀枝身侧的时候,陈雪芦有心想要扶小姑娘一把,但却被雀枝哭喊着踢开,只得作罢。
待二人离远了之后,身子有些僵硬的颜伶嫔方才直起腰来,伸手扶起仍在伤心垂泪的雀枝,替她掸去身上的尘土,主仆二人互相依偎着走进了羊汤铺子,坐在了晴乔二人先前坐的那张椅子上。
简单要了一例羊汤之后,颜伶嫔将雀枝搂进怀里,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替小丫头擦着眼角怎么也擦不完的眼泪。
“怎么到哪都有人欺负咱们啊,小姐……”伏在颜伶嫔怀中,雀枝不断低声抽泣道。
“就是难为了你,跟着我受了那么多罪。”颜伶嫔没有回答雀枝,手里头动作不停的低头说道。
“小姐,你别这么说……”雀枝闻言后,本就止不住的哭腔俨然有着再度崩溃的趋势。
再度替小姑娘揩去泪水后,颜伶嫔扭头望向晴乔离去的背影,眼里头也是愈发模糊起来,喃喃的说道:“真像啊……”
一旁刚端上羊汤的妇人眼瞧着主仆二人的模样,也不说什么,只多抓了一把小鱼干儿,放在了一旁的粗瓷碗碟里……
回到家后的陈雪芦俨然一副窃仓鼠模样,把盛有羊汤的瓦罐送到碧乔房里后,便缩手缩脚的想藏起来,生怕再触了谁的霉头。可惜刚踏出房门,便被觉察出情态不对的碧乔给捉到,无奈只得给府上这位大管家细细交代了先前的事。讲完之后,还没忘了替晴乔遮掩两句,生怕近来本就不安生的宅院里头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不过在听完陈雪芦的讲述之后,向来对妹妹约束颇多的碧乔倒并未有太多神色上的波动,只是替其揉捏着因为一路拎羊汤而泛红的指节,轻声笑道:“少爷要快快长大,这样很多事情便能够自己做主了……”
陈雪芦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觉得只要这位大姐姐没对他犯难,这天就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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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子提竿争敲新枣,老虾躬身图跃龙门。
自打数百年前朝廷开了应仕一途,学优而仕便成了天下士子读书须该苛尽的本分,金榜题名对于平民百姓来说,那就是改换门庭最踏实稳当的路子。
而曾几何时,武状元的名头也让天下武人趋之若鹜,在无数江湖儿女的心里头,靠自己的一双拳脚坐上朝廷御赐的炭龙驹,可比靠着一支笔杆子来得更有说服力。只可惜本朝开国以来便早早取缔了武仕一途,现下想要在武路上博取个一官半职,倒不如在笔杆子上多使使功夫,毕竟朔阳的当朝太尉,整个天下的最高武职,早年间也是从新科的探花郎,一步一步地往上递奏疏递上来的。
作为名义上的天下武人之首,崔守常的身旁今儿个难得的凑了一大圈子人。要知道搁在平时,身后一帮子从行伍里爬上来的实权将军看不上自己以笔杆子换来的仕途,旁边的文老爷们又唾弃自己好端端的探花郎歪了心思非要往武职里钻。于是这位官居正二品太尉,名义上执掌天下军政的崔守常,反倒成了整座庙堂最不招人待见的那位,在朝堂上形单影只,可怜的紧。
不过虽然不受群臣们的待见,崔守常也乐得清闲,每日除了官场上例行的公事问答、以及早朝时点卯跟司礼监太监们的寒暄之外,其余时间很难见到其与同朝为官的同僚们有过多交集。
就在今晨刚过寅时,还躺在床上的崔守常便得了消息,说有人看到靖国府里的老国公今儿个破天荒地出了门,大早上的坐了车就直往皇城里去,眼瞅着是要赶上今日早朝的点卯。
得了消息的崔太尉,连内衬都顾不得换,连赶着手底下人备车,一路急行方才提前一步来到了泰和殿广场外候着,等到远远的瞅着那一身暗紫色朝服之后,崔太尉方才按照跟老头子同样的制式,揉着身子钻进轿撵里头,脱下了皇上特赐的百金兽吞朝甲,将整座朝堂上独一无二的钹笠冠搁在绣墩上,换上了一身相对朴素的绛紫朝服,以及一顶许久未戴的硬脚幞头。
熬过早朝问例之后,不知道是因为今儿个早起的缘故,还是身前老头子的背影过于宽厚、挡了大殿前头盘龙柱上的反光,崔守常居然毫无征兆的犯起困来。放在平时这盹儿说打也就打了,反正军政两处自己也没有能插手的地方,上头那位又坐的高,看不见自己钹笠冠下的眼睛。可今天不一样啊,陈老头子好几年不来上朝,今天这趟又来的突然,摆明了就是要整点动静出来,万一一个走神漏听了啥消息,那群人不好骂老陈头,受罪的可就是自己了,虽然自己脸皮厚,但蚊子多了不怕咬也怕嗡嗡不是?
可是崔守常越是心里头嘀咕不能睡着,这困劲儿就越是往自个儿的上眼皮儿蛄蛹,直到老头方才那一嗓子“巡边演武”出来,那股子瞌睡劲连带着自己的半条命都被吼出了大殿外头,随之而来的,是数九天里头扎猛子一般,从后脊梁骨渗出来的凉意,转眼间就跟着冷汗由内往外,浸透了今天早上来不及换的内衬和中衣。
片刻的肃静过后,左手边也不知道谁起的一声“荒唐”,紧跟着便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利喝,如同仲夏的骤雨坠地一般,朝着老人砸了过来,几个呼吸之间,雨势便由零散变得滂沱,最后满殿的声势里甚至夹杂着诸如“国贼”一类的批驳之声,夹随着文老爷们今早饮过的茶沫子喷飞而去,试图把那个尚还保持微曲姿态的老人淹死在这銮殿之上!
一脑门子汗顾不及擦的崔守常,这会子连耳膜都被刺的生疼,侧身乜斜了一眼一旁那些自言梅节竹骨的铮铮言臣们,又拧过身子瞅了瞅后头几乎一言不辩的武备同僚,刚欲壮起胆子朝左踏出一步同人比比嗓门,就被一个略显沙哑的嗓音给硬生生逼了回去。
“试问靖公,可知我朝一年税赋几何?”
此人一出言,大殿内的聒噪的声势便如同骤雨遇骄阳,顷刻即停。
听闻左侧言语,陈莽仍是保持躬身,不置一词。
眼见陈莽闭口不言,这位紫袍长髯年逾五十的清瘦男人自左侧人群中走出,朝前弯腰做礼后继续说道:
“据年初各府州报,去年一年我朝十三道二十六府共计税赋七千伍佰六十三万贯有余,其中仅江南与淮南两道,便净收赋税逾一千六百万贯,其中农税三百万贯、产税九百万贯,旁余关税三百万贯,商者广销而兼济,耕者虽利薄而有余。”
长髯男人双手拢着笏板垂于身前,身子微微后仰:
“然而我朝士卒,即便是一员征抵粮税募来的乡兵,每月至少也有一钱七的份银和每日一升半的口粮,依照税法,官田每亩年纳一斗,江南、淮南等福济之地每亩年纳三斗,以此算来,大抵要五个农人的粮税方能养活一个府兵。”
这位同样是身着紫色衮服的清癯大员捋了捋胸前长髯,微微躬身对着陈莽笑道:
“敢问靖公,我朝现有士卒几何?”
陈莽直起身子,将早上悬佩好的环首刀取下,双手轻轻叠放于刀首处,拄刀而立,侧身面对这位被同僚誉为“美髯尚书”的户部掌事人,说道:
“四防边军武备,轻重两骑加上步卒约莫九十万,算上各州府兵,京畿武备,各大刑司追捕,总数不过一百七十万而已。”
“那么敢问靖公,可知我朝现有人口几何?”
“不下三千万户。”
“不错!整座朝内登记造册、入了户籍的共三千六百九十八万户有余,其中有千万都是农籍!”
本名萧自道的户部尚书,抬手捋了捋身前长髯,再度开口说道:
“那么敢再问靖公,自先帝至今,每年西南边陲的匪患与流寇可曾销声?”
“并无。”
“那东南的海匪流倭可曾匿迹?
“未曾。”
萧自道点了点头,而后继续说道。
“那常年驻守西北的两支具装重骑,可还常年操持武备?”
“萧大人,你只管尽好你户部的职责便是了,什么时候这四防武备上的事,也需要你来费心了?”陈莽叠放的双手拧了拧刀柄,重重吐了口气说道。
“那是自然,是下官唐突,还请靖公见谅个。”萧自道拱手笑道,旋即神情一变,继续说道。
“不过这四防漕运一事,可就是下官的职责所在了。”萧自道直了直身子,随即对着身后一种人群朗声说道。
“诸位同僚,自先帝开始施行府兵屯田以来,各州府兵大都能够在一方之地自给自足,连西南、东南匪患多发之地,当地府兵亦是能盈亏自负。可唯有西北九镇,数年之间不光频频朝京城伸手,近两年甚至还把手伸到了江南两道,企图开辟一条由江南至西北的贯通粮道,陈大人,下官没说错吧?”
陈莽闻言之后不自觉的扭了扭身子,轻声吐到:“不错。”
“那敢问其余府兵都能依靠一州一府之地自足,为何单单你西北戍军不行?”
“西北常年风沙肆虐,土地也多贫瘠,边军将士不能自给也情有可原……”不等陈莽开口,一旁憋了许久的崔守常忍不住出声说到。
“哦?崔太尉,那你可知圣上在知晓西北的漕运匮乏之后,调的是何处的屯粮?”萧自道闻言,拂袖转身侧目看向崔守常。
“自然是哪里粮多就调哪里。”
“那再请问崔太尉,我朝哪里粮食富余最广?”
“自然是江淮两道……”崔守常嘟囔道。
“陛下!”
没等崔守常说完,萧自道已然跪倒在地,双手捧着笏板搁置在额前。
“世人尽知江淮两道财富粮广,自前朝永定十二年起,凡有州府缺粮者,必从两州抽调粮草,迄今已近三十年!自陛下登基以来,西北军此行更胜,近两年时间已然从两地抽调粮草约两百万石,时至今日,江、淮两道近三百万户一年到头已无粮税可征!”
保持跪立姿态的萧自道转头看了眼陈莽,旋即再度叩首道:
“我朝周遭已然数年寥无大小战事,西北军镇尚且日日武备不断,如此剥削朝内生民,而今大将军还提出陛下亲征演武,当真就不管我百姓存亡?”
萧自道以额呛地,闷响声传遍整个大殿。
“臣萧自道叩请,求陛下还江淮两道的百姓一个公道!”
随着萧自道以头抢地,身后大大小小三十余众官员同样是跪伏在地,群声说道:“求陛下还百姓一个公道!”
被身后群臣架于火上的陈莽仍然保持双手柱刀而立的姿势,满脸神在,倒是一旁的崔守常此时如鲠在喉、双拳紧握,憋得满脸通红。
片刻过后,堂上方才传来问询:
“既然如此,为何早日不见两道主事上奏?”
“陛下,江、淮两道士出高洁、古早便有济公缺内、暖亲冻己的先例。士族则最以气节为重,漕运一事事关边防,若因此事叨扰陛下,那传出去岂不是丢尽了各大士族百年传承的脸!”左侧位于萧自道身后的户部侍郎自人群中匍匐而出,伏地说道,而此人便是出自传袭百年有余,被誉为“一门出十杰,琳琅动江南”的江南顾氏。
“启奏陛下,户部上下人尽皆知,满朝府兵唯西北九镇军粮消耗极为迅速,以粮税为记,其余州府均摊下来每五人可养活一名府兵,而西北军镇则需要十人方可供养一名士卒。凡给西北提供过漕运的州府,百姓无不怨声载道!”身后有官员再度跪地奏道。
不等皇帝出言,方才跪地不起的萧自道再度俯首请道:
“臣恳请陛下,裁军减征,还丁于田,以查民情!”
随着萧自道言毕,左侧身后一众官员同样长跪不起,于是朝堂上便形成了左侧跪地之人高声泣涕,右侧站立人群垂手噤声的有趣画面。
察觉到这一幕的陈莽不漏声色地咧了咧嘴,瞥了一眼左侧官帽遮掩下乌泱泱的视线,旋即从刀头出取出一截系有红绳的纸卷,将之递给一旁始终垂手躬身的幞头郎。
早已把察言观色这项本事练就的炉火纯青的殿侍郎双手接过纸卷,而后碎步登上明阶呈给皇帝。
看完这封藏在刀头里的奏疏之后,皇帝抬手示意群臣起身,而后出声分别留了左侧首位的南学礼、稍后一点的萧自道、以及右侧的陈莽和崔守常,之后便在一众大臣的注视下宣布退朝。
有传言,退朝后的这一上午,光是御书房内宣奉郎的笔头都断了好几支,与之同时还有消息传来,说皇帝要重启多年未行的秋狩,趁着高风好时节,围杀那头来自北地草原的狡猾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