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北海潜蛟
书名:归藏,连山 分类:仙侠 作者:云偃 更新时间:2025-04-17 11:26:10
01
清规堂的石室里漆黑一片,上官万川蜷在草垫子上,睡得很不自在。正在半梦半醒间,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被关进石室的这些天,万川格外想家,每晚不是梦见父母,就是梦见姐姐。他没理会,翻了个身,打算接着睡,可那呼唤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清晰了。
“万川!万川!快醒醒,别睡了!”那叫喊深深憋闷在喉咙里,已经失去了实在的声响,只有气流将每个字急吼吼地顶撞出来,生怕人发现似的。
是钧天!
万川一骨碌从垫子上爬起来,睡意全无,瞪着眼睛使劲往空茫茫的黑暗中去看,一面竖起耳朵,急忙要分辨那喊声到底是来自梦里还是梦外。
“万川!快醒醒!”果然正是钧天的声音。
万川又惊又喜,忙回应道:“钧天!我在这儿!你怎么来了?!”
隔着一片稠厚黑暗,两人谁也瞧不见谁。钧天听见万川回了话,“阿弥陀佛”一声,喜道:“你可终于醒了!快跟我出去!”
可万川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便问:“出去?上哪去?”
钧天急得直跺脚,“你是被关傻啦,还是被关上瘾啦?当然是逃出去啊!”一面说,一面沿着走廊的石壁慢慢摸了过来。
万川听见粗重的铁链在栏杆上磨擦出“哐啷哐啷”的声音,便知道钧天正在摸寻着铁链上那把大锁头,要替他打开石室的门。他这时方缓过了神,原来钧天是特意来放自己出去的。万川道:“掌门没发话,便是出去又能到哪去?还能跑下山不成?再说清规堂外面还有那么多人守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惊疑道:“诶?你是怎么进来的?”
“哪还有什么人守着!”钧天手没停下,接着道:“今晚山下不太平,外面的人早被派下山去了,哪有闲工夫看着你?又说有三个魔教的人闯上山来,总之乱着呢……”
万川听见“魔教”两个字,还没等钧天把话说完,便惊呼道:“魔教的?!”
“他们是这么说的。”钧天道:“反正在那群道士眼里,只他们自己是好人,别人总归不是‘魔’就是‘妖’。今晚闯上山来的还不止一个人,听师兄们说,其中有个叫什么‘殷九’的,本来我也没当回事,但你先前和我提过你师父的名讳,因此上我便留了心。你师父果然本事大的,还把护法长老的弟子打伤了。”钧天终于找到了那把沉重的锁头,“咔哒”一声打了开来。
万川慌忙朝门口抢了几步,难以置信道:“怎么会?师父怎么会突然来?”
“估计是来找你的吧。”钧天也进了石室,循着万川的声音摸到跟前,“我想着今晚出了这么多的事,清规堂的人肯定早被调走了,所以就悄悄地过来了。到了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这里就只剩下一个胖道士看着。我把他打晕了,这才从他身上摸出了钥匙。”钧天的语气得意洋洋,哪怕瞧不真他的脸,也能想象出他眉飞色舞的神情。
万川没有笑,反而一下子慌起来,此前种种不祥的预感这时变得十分强烈。当日送他来不归山时,师父从王城一路送到槐荫县,千里迢迢都送了,可是最后却怎么也不肯送他上山,这其中必有缘故。可是如今,他又突然一反常态地闯上山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万川越想越是不安,一把抓住钧天的袖子急道:“师父在哪?你快带我去!”
他二人刚走出清规堂的大门,一抬头便瞧见远处的夜空忽明忽暗,闪着奇异的光。天边不时发出隆隆的声响,如同打雷。钧天指向远处,说道:“你师父和掌门斗得正凶,我看你还是别过去了。不如先下山找个地方躲着,我瞧你师父本事着实不小,想来不会有事。等我找个机会告诉了他,让他去山下寻你,可好不好?”
万川此刻心急如焚,自他上了不归山以来,种种怪事接连发生,他早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现在他闻知师父正在上山,哪里还听得进这许多话,只想快快见到,好尽释其疑,便道:“不行,我得去找他,现在就去!”话没说完,拔足便奔了出去。钧天在背后又叫又嚷,却哪里叫得住,也只好随后跟上。
耳听得金铁交击之声渐近渐急,万川心也乱了,脚下如生风一般在山路上疾行,不觉间已将钧天甩在了十数里之外。方行至通向顶峰的一处缓坡,远远望见一大群弟子集聚在山巅的高崖之上。万川连忙快步跑了上去,见他们个个长剑出鞘,正团团围着两个人,随时准备群起而攻。再看被围在垓心的那两人,正纵高伏低缠斗不休,恍若两团影子乍分乍合,身法之快直教人眼花缭乱,正是谭殊和殷九。
谭殊手持长剑,劈、挑、撩、刺、点、挂、钩,使的是不归山的“旋岚偃岳”剑法,每一招都直取殷九的双目。与此同时,另有两把长剑如同被两个看不见的高手绰持着,始终擦着殷九的身侧不离许寸,其剑法又各自截然不同。两剑纠缠环绕,凌空飞舞,乃是谭殊以咒术操纵,正与他手中长剑招式互补,相与策应。他这手同时操纵三把剑,使出三种不同剑法的本事,也有个名堂,叫作“玲珑七剑”。这是不归山的一门上乘咒术,传说是由创派祖师在睡梦中悟得,一向只传给历代掌门。这门咒术发挥到极致,应是由一人同时操纵七把剑,用上七种剑法来攻击对手,是以得名如此。
不归山虽然长于用剑,但剑法一共却只有这七门。少则少矣,然这七门剑法中的任何一门,却都是足以在江湖上开宗立派的绝学。一名不归山弟子,勤学苦练数十年,能够精通一到两门已实属难能,若要掌握全部,那便已不是单靠勤奋所能达到的境界了,必得有非比寻常的根骨和机缘,倘或根底未足或机缘未至,却贸然求快求全,多学不仅无益,反而大大有害。
不归山这七门剑法,通是由祖师爷一人所创,彼此之间看似独立,实则浑然一体。数门剑法之间,若是配合得当,此攻彼守,彼攻此守,其效果绝非是剑法数量的简单叠加,而能够发挥出不啻倍蓰的惊人威力。可是如果不懂配合,几种剑法各自为战,反而会互相干扰,威力也会大大折损,反而不如只使用一种。这也是为什么,不归山的弟子们在学会一门剑法以后,并不会急着学习下一门,而是要再花数年时间去练习如何与另一种剑法相互协佐。练习的过程,也便是逐渐领悟如何将另一种剑法兼收并蓄的过程。而一旦两人的剑法能够配合到天衣无缝的地步,即便对方是百名高手,也能毫不费力地将之击溃。
据说,不归山的创派祖师当年在想出这七门剑法以后,依然觉得美中不足。因为要将七门剑法的威力完全发挥出来,就需要依赖七个人相互配合。可是各人的修为难免参差,加之彼此之间心意又无法全然相通,这样的剑法还是不能尽善尽美。于是便想再创出一种咒术,能够由一人同时使用这七门剑法,将其威力发挥到极致。这便是“玲珑七剑”。
此人的确是不世出的奇才,冥思苦想了数月之后,便在睡梦中偶得了。可是这“玲珑七剑”对修炼者的要求委实太高,首先便是要精通七门剑法。可在当时,别说是七门,一名弟子便只修通一两门,半辈子也过去了。可若只是这样也还罢了,这“玲珑七剑”最难的还不在剑法上,而是要一心七用,将这好几门艰深的剑法同时使出。虽是一人,却如同有七个分身,最难的就在于这个“同时”。世上之人,就算一心同时二用,都属于天赋异禀,而这禀赋从娘胎里带出来,后天是学不会的。从前江湖上传说,曾有一个姓周的怪人,闲来无事用左手和右手打架。他左手使用一种武功,右手用另一种,后来将这种功夫称为“左右互搏”。然而江湖上学会这门功夫的,几百年来也不过寥寥数人,而这“玲珑七剑”是要做到一心分做七用,可想而知,若非心生百窍之人,那是连初窥门径也做不到的。
勤奋刻苦的弟子易求,但有天赋造化的奇才却难得。江湖人都说,这样难学难练的咒术,便是创了出来,也不知要过个几百千年才能再遇到有缘人来继承,或许就此失传也未可知。可巧的是,自创派祖师登仙之后,不归山历届掌门似乎人人都有奇遇,而且均练成了此术。当年率领江湖各派围剿无相宫时,玄阳真人正是凭借“玲珑七剑”险胜一筹,诛杀了魔头燕凌枫。只可惜,到了谭殊这里,这门绝学却没能继续传下去。谭殊是玄阳真人的关门大弟子,虽然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可他勤奋有余,天资却平平。虽然他得师尊真传,练会了不归山的七门剑法,但穷其半生,也没能再进一步。“玲珑七剑”传到他这里,也只剩下了三剑。
虽然“七剑”只剩“三剑”,但谭殊将七门剑法交替使将出来,威力也是非同小可。他知道殷九全身覆着麟魂甲,刀枪不入,因此每一剑都瞄准他眼睛出招,势要先瞽其双目。殷九岂会看不懂他的意图,而且他们曾经交过手,所以殷九心里清楚,若只有他谭殊一个人其实并不足惧,假如现在他要抽身离去也并不很难。只是少主和万川都还没有找到,如今又已打草惊蛇,如果这个时候走,下次再要救人就更难了。究竟是去是留,他犹自徘徊不定。
殷九的左臂虽然能够正常活动,但到底是假的,屈伸抓握尚且可以,但临阵应敌却是不能,因此始终垂着,只用右臂抵挡谭殊的攻势。对方一招“平湖水破”,顷刻之间快如闪电般地刺出了数十剑,月映之下,宛如数十条银蛇在眼前乱窜。殷九微微一笑,边向后退边用手指弹、拨、格、档,只听得一阵阵刺耳的金鸣铮铮有声,那数十条银蛇便伴随着耀眼的火星一一消失了。面前那一剑的“平湖水破”尚未收势,左侧太阳穴又一剑飞来,使的是“吹万”剑法中的一招“万窍生风”。这一剑来势极猛,犹如劲风穿林,剑刃不偏不倚,刚好能够割过殷九的眼珠子。
就在这时,围观人群的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师父小心!”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观战,谁也没发现万川什么时候混入了人群中。这时听他叫喊,纷纷不约而同朝他看去。
02
万川刚刚一挤进人群,正看到师父和掌门酣战。他见掌门出招步步紧逼,而师父却只守不攻,心中着实捏着把汗。他并不知道殷九非是无力进攻,而只是趁着防守的间隙掂掇着如何救人,因此看到那一剑“万窍生风”马上便要割瞎师父的双眼,再也忍不住喊出了声。
殷九听见万川的声音,心中着实又惊又喜。千钧一发之际,他急用双指钳紧谭殊迎面刺来的剑,又捏着它格开了左侧太阳穴那边飞来的剑。只听“铮”得一声,两剑相交,谭殊的虎口被震得一阵发麻。殷九得个空隙,便冲着人群喊:“川儿,快走,山下等我!”
万川听说,兀自望着殷九不肯独自离去。殷九见他不动,又一声大喊:“还不快走!”万川无法,只得慌忙便跑。
谭殊见上官万川从石室中逃了出来,心中惊怒交加。半个月前,万川无意间将葛雄打成重伤,谭殊那时听前来禀报的弟子将情况一说,立时便察觉到他所使的咒术十分古怪邪门,根本不是名门正派的路数。那种一出手就直取人性命的狠辣邪术,倒是与魔教颇有几分相似。只当时他并未亲眼看到,所以不能妄下结论。何况,万川身份特殊,如无真凭实据就贸然处置,必然会得罪上官家。因此事发之后,谭殊只是下令将他暂时关在了清规堂,并没有立刻发落。可是今日,他亲耳听见万川喊殷九为“师父”,心中便再无疑虑。见他转身要逃,便喝令众弟子道:“抓住他!”
殷九怒道:“你我之间的恩怨,何苦要为难一个孩子?”
谭殊冷笑道:“魔教妖孽既然自投罗网都上了不归山,今天就一个也别想走!”
众弟子素日都喜欢万川性情率真,也都厌恶葛雄专横跋扈。万川教训了葛雄之后,众弟子嘴上不说,可人人心中称快。如今,掌门命令他们抓住万川,他们虽然不能抗命,可也不过是虚应故事。万川跑到哪里,他们只设法截住去路而已,并无一人下死手阻击。
殷九见万川被众人所困,抽身便要上前解救。谁知谭殊将手中长剑一横,死死封住了殷九的去路。紧接着,一左一右两柄剑,又划着圈疾速朝他逼来。这三招并不高明,已不似先前那般凌厉,可却足以将殷九绊在原地,使之无暇他顾。殷九一一化解了谭殊的出招,马上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低声咒骂道:“好难缠的臭道士!”说话间,眼看万川已经被十几个不归山弟子擒住。他心中一急,钳住一把正向自己左眼刺来的剑,食指与中指施力一铰,那长剑应声而断。可那长剑来势迅猛,剑尖虽断而速度却不减,殷九急忙偏过脸去,那断掉的剑尖便擦着他的睫毛射了出去。殷九心下一凛,暗呼“好险!”倘或那剑尖偏了毫厘,又或者他闪躲晚了刹那,自己的左眼恐怕就只剩下个血窟窿了。
殷九半截断剑捏在手里,想也不想便朝擒着万川的几名道士扬手一掷。谁也没看清那剑是如何飞来,只听几声惨呼之下,数名弟子已经倒在了地上,而那断剑已经插进了一块山石里兀自狂颠乱颤,众人的血顺着剑身源源地不断淌进了干涸的石缝中。
谭殊眼睁睁看着数名弟子一个个死在剑下,自己却来不及出手阻止,只得颤声道:“好歹毒的手段!”
殷九这时早已杀起了性,被十几年来的安定生活深深埋藏的仇恨,迅速破土而出,如灾一般滋长蔓延,牢牢缠住了他的心智。他狞笑道:“更歹毒的手段你还没见过。速叫他们把人放了,否则我屠尽这山上的一切活物!”
刚刚擒住万川的几名弟子倒毙之后,其他弟子立即惊叫着也扑了上来。他们眼见同伴横尸就地,本来还对万川手下留情,这时也把这笔血债算在了他的头上。有的弟子剑已出鞘,就等着掌门一声令下,他们好一拥而上为同门师兄弟报仇。万川本想大喊“师父救命”,可一听殷九这话头不对,便知他并非随口说说,心想只要自己这么一喊,就连这些师兄弟的性命恐怕也难保了,于是忙住了口。转而对拦在自己面前的几名怒目圆睁的弟子悄声央求道:“几位师兄,求你们放我走吧。再这么下去,你们也会有危险。”
那几名弟早就昏了头,这个当口哪里又有灵心慧性去领万川的好意,听了这话非但没有退意,反而被激得又羞又怒。领头的一声冷笑,道:“你也未免口气忒大了点!”又转过头对众人朗声道:“今日若不杀他,咱们不归山的弟子成了什么?!”话未说完,一片杀声四起,原先没有拔剑的,也都“铮铮铮”地拔出剑来。
殷九方要再对那群弟子出手,谭殊却故技重施。虽然他三把长剑现已剩下两把,可刚好够他左手使一门“水天”剑法,右手使一门“明夷”剑法,这两门都是只求自保而不求克敌制胜的剑法,全部要诀都在于一个“缠”字。“玲珑七剑”当中,这两剑往往用于应对强于自己的劲敌,在不可能取胜的情况下才会使出来,不为“求赢”,但为“不输”,目的只是缠住对手,好能令自己全身而退。谭殊的性情素来宽和容让,在很多凌厉的剑法上天资平平,但在这两门剑法上却悟性极强,造诣也最深,此时全力施展开来,果然竟“缠”得殷九分身乏术。
谭殊乃是堂堂不归山的掌门,如今使出这两门只求自保的剑法来,等于当众认输。可他并没有想那么多,他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缠住殷九,一来,尽力保全这些无辜弟子的性命,二来,他也在等着云宸和云歌料理完忘执塔那边以后赶来支援。只要他们师兄弟一到,就算殷九本事再大,也抵不过他们三个人联手。
殷九何尝不知谭殊的意图,此刻残夜将尽,每耽搁多一刻,自己和万川便多一分危险。他把心一横,故意向万川冲过去,做出一副豁出去救人的模样。谭殊信以为真,果然双剑齐用去封他的门面,这样一来,殷九的背后便去了封锁,留出了空隙。殷九背后原没有去路,是万丈深渊,也正因如此,谭殊才放心用全力去拦截其正面突围。可谁也没想到,殷九骤然间收了进取之势,右手发出一掌,猛击在两剑相交之处。这一掌力道之雄浑,两把剑若无谭殊以上乘咒术苦苦支撑,早已碎成齑粉。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众人耳中仿佛出现了一阵极短暂的失聪。紧接着,殷九的右掌与双剑拍击之处掀起层层气浪,拔山倒树般朝他们卷来。众弟子或有定力不足的,被气浪一扫,早已歪的歪倒的倒,只有谭殊和几个修为深湛的弟子兀自站在原地。谭殊瞧不出殷九这一掌用了几层功力,更不知他还留有什么后手,因此心中没底,只得全神贯注准备着接招。可他没有料到,殷九竟然凭借着这一掌的反推之力,身体顺势向后疾翻而去,稳稳落在了悬崖边上。他朝谭殊古怪地笑了一下,随后扭头一跃,纵身跳入了万丈深渊。
在场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得措手不及。包括谭殊在内,谁也想不通,这魔头虽然被众人围攻,可远未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何至于抛开一切突然跳崖自尽?万川更是愕然失色,挣扎着要往悬崖上冲,却被好几个道士死死按在了地上。这时已是日出东山,晨光透过山岚将崖顶映得金光灿烂,万川伏在地上,看着师父刚刚跃下去的悬崖,不由得放声大哭。
谭殊缓步走到悬崖边,向下一探,只见绝壁巉岩,下临无地;云牵雾锁,不知其几千万仞,哪里还有半个人影。这样深的渊薮,别说是吞下一个殷九,就算是吞下千军万马,也不会发出一点声息。谭殊看得久了,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忙将目光收了回来。过不多时,云宸和云歌也都来了。
03
师兄弟二人拜见过掌门,云宸看见万川被按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便问是何缘故。守在一旁的弟子于是将掌门如何同殷九鏖战等事一一向他二人说了。说的时候不免避重就轻,更兼添油加醋,把谭殊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的细节一概省略,而殷九跳下悬崖则被说成是“因抵挡不住掌门的剑法而无奈自尽”。谭殊听他说得不像话,忙摆手制止。万川狠巴巴地啐了一口,接着一面没命地挣扎,一面哭骂不止。他骂那道士撒谎造谣,又骂谭殊无耻卑鄙,要不是拿他做人质,何至于逼得他师父跳崖?骂到后来发起了狠,早已顾不得众人实则与自己有同门之谊,谭殊更是尊长之辈,一并在他口中死了千次万次。
万川自小知书识礼,更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只是殷九于他而言早已超过了一般的师徒的情分。这时殷九为了救自己生死未卜,又听那道士出言诋毁,心中岂不愤恨至极,因此什么礼数涵养通通抛开,要不是手脚被人擒着,只怕早就和人拼命去了。
云歌在他身边蹲下来,道:“你师父从那么高的山崖上跌下去,这会儿恐怕都已经凉透了,你还在逞强什么?”
万川半边脸贴着地,一双怒目狠狠地斜视着他,吼道:“你胡说!就算你们都死光了,我师父也不会死!”
“听听,还犟着呢!”云歌笑道:“就算他神通广大摔不死好了,那深渊底下可镇着北海潜蛟,你师父身上那几两肉,怕是还不够它塞牙缝儿的。”
云歌的话一下子提醒了谭殊和云宸,二人怔怔地互看了一眼,突然齐声道:“不好!”云歌听了诧异,正想开口询问端的,却听闻一阵婉转的哨音袅袅传来。那哨音初听之下似乎远在天边,可再仔细一听,原来就是从山崖底下传上来的。三人忙跑到崖边探头去看,山间经年弥漫的云雾,不知为何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散。从前那些隐藏在雾气深处的奇峰怪石、瑶林异木,此刻如同被一层缓缓褪去的薄纱拂过表面,逐渐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云歌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从小在不归山长大,从他记事起,云梦墟便终年弥漫着大雾。及至后来学了咒术,他才慢慢懂得,这些雾气其实都是阵法的一部分。不归山上有一班弟子,专负责利用云雾来布阵,通过操纵风向和气候,他们可以制造出最好的迷宫。云梦墟深处那数以万计的鸷禽猛兽,并非天性温和才老老实实呆在深山老林,而是为阵法所困才不能出来作乱伤人。
云歌此时站在绝顶之上,从未如此清晰地俯瞰过这断崖之下的景象。此刻云雾散尽,他才清楚地看到,原来这崖下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水域。但奇怪的是,这片水域中的水与别处不同。别处的水,无论江河湖海,或蓝或绿,或清或浊,可是这里的水,却是像墨汁一样的黑,水面不起波澜,静谧异常,远远一望,如同一方巨大无比的砚台。这样的景象别说是他,便是谭殊和云宸也从未见过。
这片水域因为过于大,又位于云梦墟之北,所以被称作北海。不归山上人人知道有一个北海,可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这不仅是因为山间的浓雾阻碍了视线,更因为北海中镇着一条恶蛟,所有的不归山弟子都曾被三令五申不许靠近。十几年前,有几名弟子偷偷下了山,绕到山后想要去寻找北海,但是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们都说是被海里的恶蛟给吃掉了,自那以后,北海便成了禁忌,再也没人敢提起来。
不归山的教典点中曾有祖师爷镇压恶蛟的记载:“云梦以北五十里,有蛟出焉,其状云似蛇,四脚细颈,长逾百丈,粗若巨杉,俯仰则云气为之吞吐,张弛则山洪因其震崩。黎民苦其兴作,百兽慑其威福,故有始祖铸玄铁为索,开群峰为柱,复以不世绝学镇之于北海……”
教典中只有这样潦草的几行记述,所以山上弟子们一向也都只当是传说,只有云歌和云宸亲眼见过恶蛟的真面目。那年云歌才十二岁,刚学会“长空啸”。那“长空啸”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咒术,不过是弟子们修炼内息的一种法门。只是啸声一出,常常惊起飞鸟走兽,云歌自觉有趣,便成日练习。说来也怪,山上弟子人人都练“长空啸”,百十年来从无闪失。唯独云歌,不知何种因缘,竟将那北海中的恶蛟唤醒了。幸而云宸及时赶到,兼且那恶蛟被牢牢锁着,行动有限,否则以他兄弟二人当时的修为,绝没可能捡回性命。
此事并未闹开,山上鲜有人知。事后,三长老罚云歌一年不准下无极崖,并示知掌门对此事秘而不宣。随后,他们传云宸功法,加固了北海的封印。只是有一个谜团他们始终未能解开,那北海潜蛟被封印近百年,以云歌当年的功力,怎么可能轻易便将其唤醒?但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师兄你看!那是什么?!”云宸越飘越远的思绪突然被云歌的一声惊呼拉了回来。他放眼望去,只见刚刚还如镜面一样平整的水面,忽然沸腾起来。水面上空,浮着一个小小的黑点,定睛一瞧,正是殷九。那哨声似乎也是由他发出,起初极平极缓,突然由弱变强,曲曲折折,变幻万端。到了后来,眼见明明是一人吹奏,耳听却如同万籁齐鸣,周遭的风声、鸟叫、林涛全都退避三舍,天地间只剩了这单调的哨声。而随着声音的每一次转换,殷九的四周也掀起一道道透明的涟漪,如汹涌的潮水一般朝四面八方滚滚推去。
“他想干什么?!”云歌惊道。
谭殊心下一沉,道:“他是要放出北海潜蛟!”话未说完,只见众弟子被音浪所伤,大多吐血倒地,谭殊忙为众人撑起结界抵御。二十年前,他曾见过无相宫的护法用昆仑哨操纵飞禽走兽,却不知这哨声竟还能如此伤人。
只有万川大喜过望,忙趁机挣脱了束缚。可他刚要转身逃跑,却被云歌一把钳住了肩膀。他斜着眼打量万川,狐疑道:“你竟能抵得住这哨音?”万川一下被问住,不知如何作答。他心中慌乱,脚下也只觉站不稳当,身体乱晃,双腿乱拐,几欲跌倒。可他马上发现,并不只有自己站不稳,其他人也都歪歪斜斜。原来,整座山都在脚下震动。
就在这时,北海的中央似有一块陆地浮出了水面,形成了一座岛屿。接着,这岛屿逐渐上拔,高高地耸立起来。谭殊等人只觉那岛屿每向上拔起一分,脚下山崖的震动便强烈一分。周遭几处低矮的小山,已然经受不住而轰然崩塌。举目一望,烟尘滚滚升起,遮天蔽日;乱石碎岩,尘土泥沙,相互掺杂彼此不分,此刻都如倒豆子一般沸天震地地泻入海里,激起滔天波浪。
“怎么会凭空出现一座岛?”一名弟子脱口惊道。
“那根本不是什么岛,”云宸的脸色凝重得可怕,“那是北海潜蛟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