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周末的中午，平安接到总部JUDY手机发来的一条短信，“杨先生已被降职为东区销售总经理，中国区销售董事一职由法国一家快消品企业的原东区销售总监跳槽空降。”

平安知道，这意味着杨先生离职的日子不远了，也可能意味着整个大中国区业务人员的渐续清洗的开始。

平安当时的判断确实非常准确，杨先生在几个月之后便去了一家民营企业做总经理，之后迅速又辗转了几家，随后在职业市场最终渐渐消失…………而V公司也开始了整个市场部，行销推广部，销售部的陆续换血，挖人薪资一度在职业市场飙升不下。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残酷的时代，过去年龄是增值，现在年龄是负值。绝大多数职场中年，都面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困境。在生命的世界中，有个红桃皇后定律；只有不停的跑，你才能停留在原地。如果你想前进，就得用两倍的速度奔跑，如果停下来，甚至稍微跑慢点，那你就将跌落甚至被社会彻底抛弃，连提问的机会都消失。

傍晚，NIMO与小伟请大家去KTV唱歌，说是解闷放松。其实也是宣告他们订婚的事宜，另外大伙也心照不宣将其视作一次大家最后离别前的团建吧。

KTV包房内，霓虹灯球将镭射光斑绞成碎片，泼在猩红色丝绒沙发上。空气里浮着廉价香薰与啤酒沫的酸腐，混着果盘里哈密瓜蔫掉的甜腻。点歌屏上的MV画面卡顿，孙燕姿的《遇见》断在“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一句，蓝光映着茶几边缘干涸的洋酒渍，像一道未结痂的疤。穿黑马甲的服务生端着果盘闪进闪出，门开合的瞬间，走廊传来隔壁包厢鬼哭狼嚎的《死了都要爱》，嘶吼声裹着烟味撞进屋内，又被厚重的隔音门生生掐断。

NIMO裹着米白色针织连衣裙坐在点歌台前，耳垂上的施华洛世奇水晶随动作摇曳，折射的光斑扫过小伟紧绷的后颈。他正攥着麦克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脖颈上的金链子随吞咽动作起伏，汗珠顺着剃青的发茬滚进Polo衫领口。一曲《知心爱人》被他吼得支离破碎，副歌部分陡然拔高的破音引得APPLE憋笑憋出泪花，PAUL则佯装咳嗽低头猛灌啤酒。

“换一首换一首！咱们NIMO可是‘西南区张惠妹’！”STEVEN的座位空着，但总有人替他喊出这句话。空气凝滞半秒，NIMO指尖在点歌屏上快速滑动，最终停在《最浪漫的事》。前奏响起的刹那，她忽然拽过小伟的手，指甲盖上薄荷绿甲油在暗光里泛着冷调——那是上周她选婚戒时顺手涂的试色款。

小伟的掌心在裤缝蹭了蹭汗，喉结滚动如生锈的齿轮。他开口时嗓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听听音乐聊聊愿望……”霓虹扫过他发顶翘起的一绺呆毛，NIMO侧头望他，睫毛膏在眼尾结出细小颗粒，恍惚间竟与相亲那日平安见到的金龟子妹妹的粉色泡泡袖身影重叠。

角落的平安陷在沙发阴影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冷凝的水珠。茶几上的爆米花桶被PAUL撞翻，焦糖碎屑洒在SHIRLEY曾经做好的会议纪要复印件上，“费效比”三个字被黄油浸透，边缘卷起如枯叶。他突然想起LILY离职前夜在雾屿咖啡吧的冷笑——“职场爱情？不过是两具空虚灵魂的拼图游戏，裂缝里塞满报销单和KPI。”

一曲终了，小伟踉跄着敬酒，杯底磕碰声混着此起彼伏的“早生贵子”。NIMO仰头饮尽红酒，酒液顺着锁骨滑进衣领，喉间那颗朱砂痣在暗光里红得刺目。她突然抓起麦克风：“谢谢大家……真的，特别谢谢。”尾音哽在喉头，像被什么无形之物勒紧。穿堂风掀起窗帘一角，对面写字楼未熄的格子间白光刺进来，将她眼底的水色照得无所遁形。

小伟不知何时蹭到平安身边，酒气混着古龙水呛人：“哥，以后咱常聚！”他腕间不知真假的镀金劳力士表带已磨出铜绿，秒针跳动声淹没在《朋友》的大合唱里。平安望着MV画面中周华健被拉长的虚影，想起STEVEN离国前在苍蝇馆子的醉话——“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

PAUL瘫在沙发里盯着手机短信，屏幕蓝光映出他瞳孔骤缩的瞬间——猎头发来的新消息赫然是某民企招聘“35岁以下销售总监”。他拇指悬在“删除”键上良久，最终只是将手机反扣在肚皮，仿佛那是个随时会引爆的雷。APPLE正对着小镜子补口红，仿羊皮断茬处露出苍白的膏体，像一节被咬碎的誓言。

“就让公司给我买单吧，该走走，该跳跳。”PAUL举着喜力摇头晃脑的说，“我们这些职业打工仔平时看看光鲜，一有风吹草动就吓个半死，到哪里还有多久才能再谋个饭碗。向你学习，来，小伟!我们一起吹了!”

PAUL曾经是小伟的领导，所以小伟也是诧异中有几分自得。一口气将手中的啤酒一饮而下，“领导发话，肯定执行。”小伟还是给到昔日上司面子的，同时转过脸去有些骄傲的看着NIMO。

显然，其他人也从不同渠道得知了杨先生的这个消息，同事们情绪不高，却又在这个场合表现出某种不以为意的淡然，松弛的表象下又是一种前途未卜的焦灼。

散场时，夜雨正酣。霓虹灯牌在积水里碎成斑斓的尸块，小伟的二手宝马尾灯拖出两道血红的光轨。NIMO钻进副驾前回头挥手，羊绒裙摆扫过车门溅起的泥点，像一串未写完的省略号。那样的一个夜晚，一众人等在看似欢乐下却又是各自对未来生活前途未知的迷茫。只有NIMO和小伟似乎对将来的生活信心满满，幸福满溢的样子。人生的意义，有时就是让身边的人因自己骄傲而幸福，也许有时在旁人看来是辛劳，在其本人却是满足-----我有幸能让身边的人因我而过上想要的生活。

平安站在屋檐下点燃一支烟，火星在雨幕中明灭，恍惚如那年孝洁消失在宝山雨雾中的背影。

背靠身后的电梯井传来机械运转的轰鸣，像命运齿轮咬合的音律。或许人生从无绝对净土，但至少可以选择做《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那个“拾穗者”——在欲望的麦田里，弯腰捡拾遗落的良知与温情。

其实，在面对生活的重压社会眼光的挑剔下，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某个时刻的渺小自卑，有的嫌弃自己家庭条件不好，有的抱怨自己长得太矮，有的还遗憾自己皮肤太黑………。虽说自卑会可能摧毁一个人，使其堕落乃至精神病，但另外一面，它也能使人发愤图强，力求振作，以补偿自己的弱点。所以，自卑是一把双刃剑，它有时也能促成一个人的野蛮生长乃至事业的奋发进取。

但有时自卑也不是我们不够好，而是我们太渴望变好。

显然，小伟就是这样一个底层奋斗的群落人民代表，而LILY则属于太渴望变好的那类。

“孔子说，君子不器。就是不要把自己限制在某一点上，老子和孔子都赞美水，水是无形的，随时变化，也是最符合道法。

平安知道，这也许是同事们一起最后一次难得的聚会，STEVEN也许真的给不了NIMO想要的生活吧。平安内心一声叹息，在这个以金钱成败论结果的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都渐渐成长为自己过去不想成为的讨厌人。殊不知，NIMO今天这样的一个婚姻选择在将来，因小伟，为自己，也为STEVEN埋下了一段怎样的悲剧命运。

也许在生命最细微的世界，混沌里蕴含着某种因子，蕴含着某种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