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粮
书名:东风摧折 分类:历史 作者:律缨 更新时间:2025-04-09 02:05:50
“阿娘,你来晚了——”
杨永霖一屁股坐在扶手上滑下来,吓得手下全伸手要接,但他身手矫健稳稳当当跳到杨同喜面前,神气活现像个猢狲。
杨同喜对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就是一拐子,敲得他好不委屈。
“委屈上啦?我问问你,还剩多少粮啊?”
杨永霖眼珠子转了几圈,龇牙咧嘴半天,比了两个手指头。
王广都惊呆了,脱口而出,
“二十万?这不够去临淄了呀。”
更令人绝望的是杨永霖摇了摇头,“两千不到。”
即便是有心理准备的杨同喜都大吃一惊,悲极生乐,拍手称赞,
“不愧是咱们太孙爷,大手笔啊,想必您是留有后手吧?”
杨永霖立刻挽着杨同喜的手,讨好起来,
“我有什么后手啊,阿娘你这不是来了嘛。阿娘,你现在才到一定是有更好的法子吧?”
杨同喜拿这个小子没办法,无奈地由着他撒娇,母子二人携手上楼,楼上也准备好简单的饭菜,他们可以边吃边说。王广十分有眼力见,怎么也不肯一起吃饭,并且把其余人也带走,留他们单独谈。
“我这次先跑了趟京郊大营,路上又去了总督府,又不敢太耽搁,晚上都是在马背上睡的。不过好在他们都给我面子,当然也给我哥面子,七凑八凑凑了三万石粮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不过这个不能声张,毕竟你爷爷不知道咱们私底下借粮,到时候要全听我吩咐,你不要再掺和了。”
杨永霖追问:
“阿娘你怎么能借到这么多粮的,那可是军粮,私自挪用是要治罪的。”
杨同喜自然有自己的门路,这一点不用担心。她只叫杨永霖听自己的话,不要私底下弄什么动作,保证他能将差事办得漂漂亮亮回宫里向他爷爷邀功。杨永霖也明白她不想透露,没再多问。
母子二人吃完饭各自回房,不一会儿都悄悄召见自己的亲信。
杨永霖房里,他让王广找个理由回京,打探一下京郊大营的情况,摸清楚最近公主见了谁,谁又和公主往来密切。公主房里,她让女官穹庐带着自己的密信去接应运粮的队伍。
第二天早上,母子二人的房门同时打开,面面相觑眼下都是乌青,心知肚明对方昨夜一宿没睡。
“阿娘,睡得不舒服?”杨永霖假装关心。
“差事一天办不好我是一天也睡不着,你看这么厚的粉都遮不住。”杨同喜挑眉,似笑非笑。
二人下了楼,看到曹恒均的管家已经恭候多时。
“小人给公主殿下、太孙爷请安。”管家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实诚的大响头。
杨同喜却像没看见一样,直接略过去,一边还询问,“王广哪儿去了?”
杨永霖抬腿从管家背上跨过去,跟上杨同喜的步伐,“他爹突然生病了,我放他回京了。”
“你可真体恤下属,”杨同喜回头笑了笑,“你真体恤他就给他爹请个太医看看,动不动就生病,次次都在节骨眼儿上,谁家孝子也经不起这么拖累啊。”
眼看母子两个聊上了,是一点都没把自己放眼里,管家急得爬过来扯杨永霖的衣裳。杨永霖“啧”一声看向他,突然摆出惊讶的表情,假装关怀道:
“哎呀,这不是刘管家吗,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
管家惶恐得连连不敢当,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说明来意:
“我家老爷请公主和太孙爷府上用早膳,已经备了公主和太孙爷最爱吃的菜,就等二位赏脸。”
“你看看,曹大老爷真是客气。”杨同喜阴阳怪气地问:“有那个王八汤吗?就是缩脖子躲城里结果还是被人敲碎王八壳熬汤的千年老王八汤。”
管家哭丧着脸一个劲儿擦汗,哀求道:
“公主爱吃,小人这就下河去捞。”
“这不有现成的吗?”杨永霖也打趣他,“你看看,这模样王八都不如你像。”
不过嘲讽归嘲讽,正事还是要干,杨永霖和杨同喜在曹恒均千盼万盼的目光中姗姗来迟。
曹恒均老远就高呼“恭迎二位殿下”,拖着虚胖的身体跪下,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杨永霖正要许他起来,杨同喜先开口了,
“孩儿他四叔,起来吧,咱们屋里说。”
曹恒均立马爬起来,满脸堆笑恭维公主越来越年轻漂亮,哈巴狗一样围着她讨好,恨不得将她驮进府。相比而言杨永霖就被冷落了,只有管家请他进门。
宴厅里已经摆了一桌菜,虽然是早点,也是色香味俱全、样样不重样。
杨同喜自然不客气地坐主位,杨永霖也一屁股坐她对面,曹恒均左右都不好坐,乖乖站着伺候。他打开汤盅,给二位盛汤,顺便介绍起来:
“这是什锦火腿芙蓉汤,最是鲜美,用一只老鳖吊的汤底,大补的很。看二位殿下脸色憔悴,一定是奔波劳累坏了,多喝点啊。”
一听“老鳖吊的汤底”,杨同喜捂嘴笑起来,一边叫人端远点,“什么老鳖,我可不喝。”
曹恒均并不知道怎么了,还一个劲儿卖力介绍自己的汤材料多么多么好,看得旁边的管家又心急又丢脸。
“阿娘不喝我喝,四叔再给我盛一碗。”杨永霖意外地给曹恒均面子。
曹恒均本来以为这次得罪了太孙爷,还不知道怎么求饶呢,结果人家先和他亲热起来,他受宠若惊激动得盛汤的碗都哆嗦。杨同喜皱眉看二人上演叔侄相亲的戏码,眼里闪过一丝晦涩。她拦住曹恒均的手,接过汤勺,亲自舀了一块芙蓉鸡片到自己碗里,毫无痕迹地咬了一口就说鲜美的很。曹恒均立马又靠近公主一步,细细讲解这鸡是如何孵化、养大、宰杀。杨永霖见状也不吝赞美汤底如何鲜美清透,美得曹恒均又开始夸夸其谈这只老鳖是他如何如何从十八家鱼货铺子挑到的。微妙紧张的气氛在母子二人之间来回摩擦,只有曹恒均还傻乎乎地傻笑。
饭后杨同喜和穹庐在花园里散步,吃了一肚子气的她开始表达不满:
“这小子翅膀硬了,开始和我较劲儿了。我给曹恒均一点好脸色倒惹他不开心,他也抬举曹老四,哄得曹老四真把自己当碟子菜了。”
“那公主明知道太孙爷和曹大人闹了不愉快,您一上门就称他孩儿他四叔,能不叫太孙爷心里不痛快嘛。”
杨同喜反驳道:
“那不一样。从我嘴里说出来就是个客套话,曹老四心里有数,从他嘴里喊出来就真是认亲了。他认给我哥当儿子,我后来也重新嫁了人,他管曹家人叫哪门子叔叔?他这不是打我的脸,给我难堪嘛!”
“再说了,我们上门是要敲打敲打曹老四,让他把赈灾的事办体面些,现在这样还怎么唱黑脸?”
另一边杨永霖和曹恒均也在咬耳朵。曹恒均先是诉苦,说昨天一天进城的难民就要了他半条命,他现在是一粒米也拿不出来了,求太孙爷救命。杨永霖则悄悄告诉他,三万石粮食已经往这里运来了,让他晚些时候去求公主。
“真的?三万石?”曹恒均激动得手指头都在颤抖。
“不过这给不给,给多少我娘说了算,你得好好儿求她。”杨永霖说,“四叔啊,不要怪我算计你,陛下那里我也得有个交差不是。你早点有所作为,也不至于恶化到这个地步不是。归根到底,是你太小气,舍不得放粮。”
“放,放,我放,只要公主给粮,我全都放,我一粒米不留。”曹恒均已经被难民潮流吓坏了,真心说道。
当天晚上接风宴吃到一半大小官员都识趣地退下,留杨同喜和曹恒均还坐在席上,曹恒均不说话杨同喜也不说话,一个食之无味另一个津津有味,就这么僵持半天。
台上一出《琵琶记》正唱到《糟糠自餍》,赵五娘在台上垂泪自怜,竟然看哭了曹恒均。他突然就“噗通”跪下,爬到杨同喜脚边,大哭起来。
“求公主救臣啊——”
哭着哭着,他抱上杨同喜的脚,活像个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他的几嗓子哀嚎并没有得到杨同喜的同情,人家甩不掉他干脆不甩,继续吃碗里的菜,全当台上台下是一出戏。见状他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疼得眼泪鼻涕止不住流,越发悲惨滑稽,口中也开始胡言乱语:
“嫂嫂救我,我实在没办法了——”
等他抬头,就发现杨同喜丢了筷子冷眼盯着他看,看得他毛骨悚然,哭声也逐渐咽了下去,默默放开手,规规矩矩跪好。台上唱戏的刚要开嗓唱群戏高潮,被管家全喊走,将最高潮的部分留给老爷自己演绎。
杨同喜环顾四周,心里明白这是故意唱给她听的戏,她便接过戏本子,与曹恒均对峙:
“这一出《糟糠自魇》唱的是大荒年里赵五娘将粮食让给公婆,自己吃稻糠,不知是那句话触动了曹大人的心弦,使你悲戚至此?”
“句句感怀啊,”曹恒均抹了把额头,“下官想到无数百姓饥寒交迫,无数烈女舍生取孝,也想到自己,就……”
“自己?怎么,别人吃不饱饭还饿着咱们曹大人了?今天一桌子好酒好菜,曹大人没吃够?”
曹恒均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跪这么久,膝盖又酸又疼,还要承受杨同喜的阴阳怪气,整个人像有蚂蚁咬一样难受。他不断擦额头的汗,汗水蹭在衣袖上,泛起一层油光。
“下官是贪吃了些,但这不影响下官心系百姓啊。下官也是天天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眼看粮仓都空了,要吃饭的嘴反而越来越多,恨不得把老娘和孩子的口粮都捐出来。可是,家里这点粮也无济于事啊。”
话说到这里,气氛也烘托足了,曹恒均终于说出自己的意图:
“公主不是有三万石粮食嘛,能不能借下官一点,就一点,好歹把日子糊过去。”
“你听谁说我有三万石粮食的?”杨同喜问他。
“这这这,这还能有谁……是吧?”
杨同喜低头看曹恒均,目光如炬,能燎他一层皮,似笑非笑的表情也让他心里没底。
“自然不让公主白借……”
“我可不会白借你……”
二人异口同声,同时停顿。杨同喜一挑眉,愈发觉得有意思,
“那你打算怎么不白借?”
曹恒均一听有戏,大大地松了口气,自觉地爬起来,凑到杨同喜面前商量道:
“下官有一套上好的前朝白瓷,一直想给公主送去,今日才有机会。”
杨同喜摇摇头。
“是是是,一套太寒酸了……其实还有几幅前朝字画,几颗夜明珠,只有放在公主屋里才匹配。”
杨同喜还是摇头。
“……那,公主要是看得上我在京郊置办的几亩地,那也可以……”
“行了,谁稀罕啊?”杨同喜拍了拍曹恒均的背,又在他肩上把手擦干净,一脸嫌弃道,“你真想孝敬我,何必现在才说呢?我和你直说了吧,我自然没有那么多粮食,全是那位从军营里调出来的,这粮不借,只看你舍不舍得孝敬银子了。”
“卖军粮!”曹恒均喊出来的一瞬间嗓子都哑了。
反观杨同喜面不改色,继续说:
“你可仔细你的舌头,这话说错半个字是要掉脑袋的。就允许你们贪污,不许别人发财?你往年卖粮得了多少钱,今年也该往外吐一吐了。”
“是是是,”曹恒均脸色比吃了苍蝇还难看,背上衣服全湿透了,风一吹是透心的凉,“那大老爷打算怎么个卖法儿?我可说啊,那些屯粮自守的富商叫价一两银子一斤米,贵了百倍,我恨不得蒙上头抢去!”
杨同喜眼珠子一转,心里有了底,她假装好心道:
“呀,那要不要我拿着皇帝令牌去整治一番?”
“不不不不,”曹恒均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不劳公主大驾。”
“你这是准备吃多少回扣啊,这么心急。”杨同喜揭穿他,“一边说粮食不够,一边串通富商高价卖粮,还想骗我的粮食,这算盘珠子快崩我脸上了。”
曹恒均再一次“噗通”跪下,哭丧着脸狡辩道:
“小人要是算计公主,小人立刻就去死。”
杨同喜可不吃他这一套,直接一脚踢在他胸口,疼翻了他,然后怒骂道:
“混账东西,这个时候了还拎不清,你准备抱着你的银子去阴曹地府糊弄鬼呢?我告诉你,尽快把粮发出来稳住民心,但凡有一个人跑到京城敲响登闻鼓,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我我我——”曹恒均脸色灰白,涕泪四流,“我就算想拿粮食出来,我也不敢啊。粮仓门口有钦差盯着,进出粮食的账目全由他们经手,那官粮袋子上都是印了戳儿的,商行里的粮食没有那个官印是一看就露馅。要是让人看到我运私粮,不是把小辫子往钦差手里塞嘛。到时候陛下问我为什么官粮口袋变私粮口袋,我总不能说官粮全被我卖了……”
他现在唯一能指望去救命稻草就是杨同喜,于是他再一次爬过去抱上她的腿,哭道:
“嫂嫂啊,救救我……你看在我们全家尚主的份儿上,看在我哥死的早的份儿上,救救我……”
杨同喜假装是被他求得没辙了才答应帮他,且说道:
“这样吧,你回忆回忆往年账目上有没有哪一项没有填上,然后我就让人借口是豫鲁大营联合大演时借的,如今还回来了。不过可说好了,三万石运进你的粮仓,你当日就要还我五万石,那两万石也不是我要你的,是你孝敬那位的,日后还好再求他帮忙不是。还有,出了这个门,可别到处乱说是我帮你的,我也不是走哪儿都有这份好心。”
“是是是,自然要孝敬大老爷的。我这就差人先去商行里把粮食点出来,城外三十里地山坡前交换,劳烦公主也走一趟,嘱咐军爷们配合我说话,把这账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