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弗列格通顿时被云雾吞没，过了一会云雾散了，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巢形广场的中央，在两翼的高楼大厦之间，那个钟楼格外惹眼。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弗列格通。”狄斯的声音从弗列格通背后传来。

弗列格通回头察看，却发现狄斯换了一身衣服，他现在穿着米色大衣，看起来像是个有钱人。

“我也想不到。”弗列格通顿时有很多话想给狄斯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狄斯看到弗列格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扁着嘴扬扬眉毛，表示他也没有什么想法。

“弗列格通，有话就说出来，不要躲躲藏藏的。反正你本来就躲不过我。”狄斯的笑容一闪而过，他接着说：“我可是躲藏大师，从讽刺的角度来讲。”

弗列格通觉得狄斯话里有话，而且他还刻意在卖弄自己的含糊其辞。

狄斯挥挥手，随即从大衣衣兜里拿出一张纸条，上面什么字也没有，看起来像是从纸的一角撕下来的（它的两边都粗糙的很）。

“我给你这张纸条，为的就是让你可以随时随地传唤我。我的讲话被打断好多次，让我现在着实很不爽。”他点点头，表示支持自己的看法。

弗列格通接过纸条，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他把纸条揣进兜里，却发现还有一个，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同时，这纸条也意味着你是自由身。我老是安排别人不仅没什么作用，还觉得无聊。所以，弗列格通，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狄斯对他挥挥手，一大片云雾又聚拢，眼看着他马上要消失了，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有话要说。于是他大声嚷嚷：“弗列格通，别去找奥德修斯和海伦，他们两个没一个是好人。”

狄斯再次挥手，却又再次留下来。

“弗列格通，这里可不是什么普通城市。如果你愿意，大可以寻找一下很多我没来得及处理的东西...当然，你也可以不管我说什么，全靠自己的本性行动。”

他沉默片刻，接着说：“最重要的，别惹事。城里的法律谈不上严酷，但也谈不上宽容。”

这是最后一次了，狄斯很快消失了。

“本性...”弗列格通脑子里面回荡着这短短的一个词。他顿时觉得自己好像非常非常忙了，虽然他什么也没有做。

弗列格通满脑子都是“本性”，这个词以上万种语调与口音在他的脑海里肆虐，好像是在刻意嘲笑他。

“本性我肯定是有的。毕竟我是个人。但是假使我不仅要知道它存在，还要知道我的本性是什么样，那会怎样？”弗列格通恼火了，他迫切地需要一种东西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顿时想起来艾默里之前讲过的话。

“弗列格通，想想看。假使在很多很多灾民之间，出现了一个人敢于用自己喂了他们。这个人是一个圣人吗？你看，这种行为与跳河喂鱼也没什么区别，除了那些灾民可能会记住他。”艾默里神采飞扬的神情出现在了弗列格通的脑海里。

一般艾默里会在看完某篇文章，或者发很久的呆后突然提出诸如此类的问题。但是他近几年似乎很喜欢追究这种“跳河喂鱼”的问题。

“我觉得思考这些问题很有用，因为它们能让我保持思考，不至于沉默到发疯。不过你好像是没有感觉。”艾默里总喜欢在弗列格通发神的时候高谈阔论，把他从自己的世界里勾出来。

“弗列格通！”咔擦一声，弗列格通顿时感到震悚：原来在他的身后有个女人在叫他的名字。

弗列格通回头一看，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弗列格通！”又有人叫他，但是弗列格通还是没有找到声音的源头。

“弗列格通！”那个声音说完最后一声，就消失了。

奇怪的是，弗列格通觉得这个声音可以说是极其得熟悉，简直可以说是他“习以为常”的一种嗓音。

“弗列格通...”这是一声很微弱的叫喊，来自一个小男孩，弗列格通感到同样的熟悉。

“你快来找我们吧...弗列格通，我们已经在这里等待你等待了二十多年了。”弗列格通听见那个声音在这里回荡，引导着他前往某个地方。

于是他循着这个声音，在这个街区东窜西窜。

与上次他所见的景象不同，这里的街道宽敞又干净，街旁种植着斑驳的大树，枝叶遮挡了阳光，此时照在弗列格通身上的主要是旁边玻璃建筑物的反光。

“这是哪呢...”弗列格通越是往前走，就越是错愕，因为这里他真的太过于了解了。有时，不需要那个声音的指引，他也知道往哪走。

“弗列格通...你抛弃我们，将我们放逐于惨白的回忆...我们恨恨恨你...”弗列格通听到那个“恨”被拉得很长，但是这个声音可以说是半点相关的情感也没有，有的只是神秘莫测的悲伤与冷漠。

这时，一个人叫住了他。

“你好，请问狼城医院在哪边...”弗列格通定睛一看——居然是奥德修斯。

奥德修斯的脸瞬间就灰了一大片，在他眼里面弗列格通就像是个鬼魂。

“你？”弗列格通对奥德修斯半点好印象也没有，他随时提防着又被抓到那个什么局子里。

“你是弗列格通对吧？别缠着我了。”奥德修斯的语气冲得很。

“我缠着你？我有那么贱吗？”弗列格通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说出声。

“我不跟你计较，我还有事！”奥德修斯粗暴地把弗列格通推开，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了。

弗列格通搞不懂这个男人的动机，他似乎什么时候都有事要办，随时都在赶路，说话，然后赶路。

弗列格通正准备接着走，却意外看见奥德修斯刚刚从衣服口袋里掉出来的一张照片，上面印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毫无疑问是年轻版的奥德修斯，另外的一个女人，还有一个男婴想必是他的妻子与儿子。

弗列格通顿时想起海伦的话，看来奥德修斯有是在找他的妻儿了。

弗列格通觉得这和自己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他捡起了奥德修斯的那张照片，揣进自己的口袋里，里面还有两张纸呢。

“弗列格通，我们我们我们，在，快过来！”弗列格通听见那个声音在愈发得失真，如同老录音设备里的留言，和他之间隔了几十年的历史。

弗列格通不耐烦了，他立马朝着声音的方向疾速走去。

街边意外地聚了很多人，原来是因为某个药店在打折售卖药品。时不时，里面就传出笑声。

还有人行道上，有个小孩在骑有辅助轮的自行车。他旁边是一间小亭子，里面挂着一大堆报纸，而且还顶了个大牌子，说是有xxx漫画单行本。

几个背着大书包的学生有说有笑地从一间建筑里出来，其中一个人手上拿着一根烤肠。

所有的景象都淹没着弗列格通的意志，好像他其实本来就是这里的居民，因为他对于这些自己分明见都没见过的东西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这种感觉叽叽喳喳地讨论，忙着给各种各样的东西定性。

有一行敲锣打鼓的队伍在街角出现，他们一边有力地打鼓，一边大声喧嚷。

弗列格通路过他们，意外有一种负罪感，自己好像是背叛了这所有的事物，而现在就在赎罪。

“到头啦！到头啦！”弗列格通一晃神，才看到他旁边的一道大铁门。

这时已经快到中午了，门的里面传出了许多少年的笑声，跑步声。

弗列格通觉得自己应该是其中一员，而且自己本来就是其中一员。

在大铁门的旁边，有一家文具店，有着许多弗列格通了解并习以为常的小玩具，里面的老板躺在椅子上，看着门口两个小孩拿尺子甩着玩。

“我们找到你你你你了，弗列格通”说罢，弗列格通觉得一股热流流到了自己的心里，好像是一位朋友被找到一样。

“吓！在这里碰到你！我偶然经过呢！”一个聒噪的人在远处大喊，原来是狄斯。

“等等我！弗列格通。”他迅速跑过来。

“唉，我找了你半天。你感觉怎样？这里可是狼城难找的安宁地方，在全城都是数一数二的。”狄斯拍拍手，不经意间暴露了自己的参与。

“我只觉得，很熟悉。我也不知道哪里熟悉...”弗列格通越是觉得熟悉，越是觉得遥远，现在这个景象几乎和他隔了三十米的距离，跨越不了。

“可能有谁就在这附近，而你恰好也认识？等等，弗列格通，以前你来过城里吗？”狄斯语气越来越寒冷。

“应该是从来没有。”弗列格通不记得自己和这座怪城有什么过往。

“那...算了。反正，弗列格通，你看够了吧？”狄斯如是说。

“我认为...”弗列格通总认为有一个鬼影暗藏在这景象里，那个鬼影他已经接近了。

“我们还是走吧，这里可能会导致一些精神问题。”狄斯撇撇嘴。“而且，你不应该在那个人的人生里停留。”

“那个人？”弗列格通问道。

“他和你很像，但你们孑然相反。要是你乐意，下次我会带你体验他的一生的。但是你现在要回去了。”

狄斯吹了声口哨，弗列格通旁边的树开始跳舞，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东西很快就像果实一样掉在地上，地开始融化，吞没了他...

“你可别在这个时候就脑子爆炸了，以后还有的是你受的。”狄斯的忠告让弗列格通感到迟疑。

但是，那又怎样？现在他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