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剑怆
书名:点苍剑无痕 分类:仙侠 作者:北岸Ane 更新时间:2024-06-27 16:49:49
残破的木桌,一坨坨黑色的老印子下,依稀可以看出红木的底色。皲裂纵横的桌面上,没有菜,只有一个个酒坛,整整齐齐地摆着,眼看要铺满整个桌面。
这张桌子前,坐着一个男人。男人须发花白缭乱,脸上刻满了皱纹。两只眼睛矛盾地既空洞又深邃,衣着看起来样式颇为华贵,却早已被污渍沾染得不成模样。跟这张桌子一样,仿佛一件老旧的古董,早已被岁月的痕迹掩盖住了往日的光辉。他一碗一碗地喝着酒,也不似在消遣什么心事,只好像机械般地重复着灌酒的动作。
喝干了最后一滴酒,男人起身,径直便往门外走去。待走到柜台前,店小二便拦在了门口。
“这位爷,劳烦您把酒钱付一下。”
男人脚步未停,好像并没有看到拦在面前的人。小二一把推在男人胸前,语气逐渐变得不耐。
“喝酒便要给钱,这位爷该懂这个道理。”
男人遭小二一推,朝后踉跄几步,立在当地,眼现迷茫,却依旧不执一言。
男人没有丝毫要付钱的意思,于是面前的小二变成了几个彪形大汉。
男人被按在酒馆门外的街角,遭了一顿痛打。他双手抱着头,没有反抗,也自始至终没出一声。直至鼻青脸肿,鲜血从鼻子里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打够了,几个大汉骂骂咧咧离开了。男人卧在那里良久,一动不动。街上人来人往,也没有人关心这人是不是死了。
直到日薄西山,人流散尽,有一个人站在了男人面前,将他扶了起来。
这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着一身沾染了沙尘的蓝衣,背负一柄宽刃长剑。
男人被扶起来,朝这青年看了一眼,脸上方似有了神情。但这神情颇为复杂,似有感激,又似有一丝怨愤。
男人盯着青年,道:“你叫什么?”
青年躬身道:“晚辈沐汀,拜见前辈。”
男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挑动了一下那无神的双眼,静默良久,从口中挤出三个字来:
“有酒吗?”
于是沐汀便带着他,又来到了刚才那个酒馆。
小二看到男人进来,将搭巾甩在肩上,口中骂骂咧咧,伸手便朝男人推去:
“你这老鬼,又来吃白食了?”
然而,这次他的手却让沐汀拦了下来,并没有推到男人的身上。
沐汀道:“店家,这位前辈欠了你多少菜钱?”
小二一听,知是有人要结这烂账,登时喜笑颜开,拿出算盘一通拨拉,道:
“这位爷在小店点了二十八坛好酒,该付三两一钱银子,公子爷你给三两银子便好。”
沐汀从怀中掏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柜台上,道:“再上三十坛好酒来。”
夜已深了,万籁寂静,酒肆中仅剩一盏油灯冒着微光。小二趴在柜台前已沉沉睡去。
沐汀和那男人一碗接着一碗地喝着酒,没有一句言语。整个酒肆中仅有酒入海碗发出的声音。
那男人终于像是醉了,突然发出了声音:
“沐渐鸿生了个好儿子啊…可惜我那孩子,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沐汀道:“家父每提及此事,多有愧疚。前辈当年剑法出神入化,家父也甘拜下风。斯人已逝,如今江湖不日便有一场浩劫,还望前辈能拾起玉笔神剑的神威,震慑宵小,保卫武林安定。”
那男人缓缓道:“玉笔神剑?这个名字,江湖上许久没有人提起了吧……”
那男人终于似是醉了,悠悠地讲起了一段往事。
“我年少练剑于祁连山玉笔峰,二十岁时,已有小成。那时的我,自负狂妄,独自一人,赴华山、武当、少林三大派挑战剑术高手,赢了华山派掌门岳掌门的一清剑法,武当派掌门俞棠的太极剑法,少林派首座玄生禅师的达摩剑法,自忖天下无敌,于是行便江湖,找寻剑术名家,但求一败。在游历至云南时,却遇到了对手。
那日我行至曲靖城外,遇一达官车马队伍出巡,欲意借马,却遭呵斥,登时心中不岔,出手便击倒了几个卫兵,那马车上的官员惊得面无颜色,我正感好笑,突然杀出一个少年。那少年想是那官员之子,上来便与我动手。我见他也使剑,便也拔剑与他斗了起来。
这一斗之下,竟尔遇见了我生平未见之敌手。那少年剑法卓绝,竟远在少林武当那些名满江湖的名家之上。他所使之剑与各大门派均不相同,乃是一柄宽刃长剑,重量当是普通长剑的三倍有余,剑法也不以轻灵见长,我出剑三招,他却只出一招,便能将我这三招剑法格挡。我们当下未分出胜负,得知他乃当今黔亲王之子,本番欲往南疆处理平叛事宜。于是我们相约一个月后点苍山云峰顶再会,切磋剑术。
这一个月来,我丝毫不敢怠慢,回想着与他斗剑时的每招每式,琢磨破解之法。自觉剑术大进,稳操胜券。
一个月后,他如约赴会。没想到这一个月,他的剑法也是精进不少,我们在点苍山上斗剑比武,一连七天,未分胜负。
这七天里,我们文斗、武斗,交流剑术之道。我受益匪浅,所得成就抵得上我自己练剑七年。
后来,我们的结为知交。他名为沐渐鸿,师从点苍剑派,剑术却早已青出于蓝。
约莫过了一年,江湖中出现了一个名为“苍龙教”的帮派,该帮派网罗三教九流,尽做些劫掠、杀人的勾当。那年武林中各大门派均有弟子遭受他们毒手。
各大门派联合一处,对抗苍龙教。其时苍龙教教主即墨初,使得一手吸人内力的阴毒功夫,教中左右护法,东宫七宿,高手如云,实力强悍。少林、武当、华山、丐帮各大帮派高手云集苍龙教总坛欲剿灭苍龙教,却给杀了个羽铩而归,诸多高手死于那场战役。
这时,沐渐鸿找到我,说凉州落日山庄孟凌威纠集东海蓬莱岛岛主单正、名震中州的“鬼云手”屠奈、江南烟云巷苏鹤欲向苍龙教众高手挑战,想邀我一同前往。那时的我也早闻苍龙教恶名,自是义不容辞。
那真乃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双方在华山绝顶比武,既分高下,也决生死。那即墨初的武功委实惊世骇俗,江南第一高手苏鹤一着不慎,竟给他吸干了内力,武功尽失。斗至最后,那教内左右护法,东宫七宿俱被我等击毙,而那即墨初却在我五人轮番上阵中还撑了七天七夜。最终,还是孟凌威与即墨初对掌,筋疲力竭的即墨初再经受不住孟凌威雄浑的掌力,筋脉俱裂而死。
捣毁了苍龙教后,我六人虽筋疲力竭,却只觉畅快不已。我们又在华山绝顶论武切磋,一连数日,到最后连动手的力气也没有,只得口述招式,决出胜负。到最后,还是孟凌威技压全场,被我等尊为天下第一。
也是自那以后,江湖中人送了我们一个“屠龙六侠”的称号。
长河落日,玉笔生烟。
云聚峰峦,岛住神仙。
鬼栖淮北,鹤立江南。
早年间江湖流传的几句口诀,说的便是我们六人。
后来的几年里,我一直在江湖上行走,清剿苍龙教残余势力。那日我追杀几个教徒追到江南,便前去探望了苏鹤,就是在烟云巷的园林里,我遇见了那个我一生挚爱的女子。
那日她身着一袭淡绿色长裙,坐在湖心亭中,抚筝而歌。时值初夏,绿水轻縠,碧柳垂下,道道疏影落在她眉眼之间。唱的词我至今记的清晰:
轻衣软履步江沙,树暗前村定几家。
水满乳凫翻藕叶,风疏飞燕拂桐花。
渡头正见横渔艇,林外时闻响纬车。
最是黄梅时节近,雨余归路有鸣蛙。
她冰肌玉骨,眉眼微颦,唱出一副明丽的初夏风光,合出一副绝美的画卷。
她是苏鹤的妹子,名叫苏茵,小了苏鹤二十余岁,年幼丧父丧母,苏鹤对她犹如掌上明珠一般。她自幼好武,得苏鹤指导,武功早已超过了寻常门派子弟。她见我配件,当时便要与我切磋。我初时不忍胜她,斗得百招,胜负心起,便使出我绝学剑法,胜了她半招。不想她竟满面通红,退入房中去了。
我正感奇怪,却听得身后苏鹤的笑声:“我这妹子容貌既美,武功又强,上门提亲的名家子弟络绎不绝,但她只愿嫁一位武功高强的少年英雄。想她武功得我真传,江湖上寻常的少年人哪里能及得上她。那日华山上,我见到凌老弟的武功、人品,便有将舍妹许配之意,今日你们既先见到了,她又邀你比武,现下恐怕已是芳心暗许。”
后来,我在烟云巷住了几日,苏鹤亲自为我二人主持大婚,待到离开时,她已跟定了我。
后来的两年是我这一生中最欢快的两年,我夫妻二人游历四方,遍访剑术名家。后来苏茵有了身孕,玉笔峰上寒冷,我们便在关中一处村落中安家,过了数月平淡日子。
那日,沐渐鸿找到了我,说苍空教一伙遗党近来作恶多端,暗杀了数名武林名宿,为首者名叫宁远定,绰号“铁索横江”,剑法很是了得,多位剑术名家都折在他手下。此番他前来是想邀我共同诛杀这批遗党。
我听闻此事,兴致盎然,但苏茵身孕须我照顾。我正踌躇间,苏茵听闻此事,当即取下佩剑,意欲同往。一来我自信武功卓绝,足以护她,二来她身子康健,虽有身孕,但平日与我切磋练剑犹胜往昔。
于是我三人便同行前往追杀宁远定。此人功力其实不高,相较武当派俞棠、华山派岳人清等人远远不如,但其阴险狡诈,剑法更是狠辣诡异,与我交过一次手,一招未得手便以极高的轻功遁走,我三人追杀他一月有余,终于将他逼入泰山顶一处险峰之上。
这伙遗党其余人员均被我等击毙,那日我等堵住的,除宁远定外,尚有五人余党。
险峰上无可遁形,我与沐渐鸿二人对这伙人愤恨至极,数招间便将六人杀得干干净净。
事后我们但觉畅快无比,沐渐鸿道:“这宁远定的剑法乃是杀人的剑法,出手时全无剑士风范。”我觉宁远定剑法虽邪,却也并非无可取之处。一时间,我以宁远定的剑法为基,悟出了几招新的招式,当下便要与沐渐鸿比试一番。
我二人比剑多次,从未分出过胜负,当下悟出新招,比剑之意犹如潮涌,按捺不住一时。沐渐鸿与我一个想法,也欣然应允。其地山势险要,木林丛生,不便比剑,于是我等便前往一里外一处空旷所在。
其时苏茵也跟随前往,但我俩比剑心切,脚步快了些,便将她落在了后面。
那番比剑,我二人直斗了两个时辰,拆了千余招。最后,凭借我新创的一招诡奇剑法,终于小胜了沐渐鸿半招。那时我喜不自胜,却猛然意识到,方才我二人比剑太过投入,竟没注意到苏茵并没有跟上来。
我只当苏茵身子不适,途中寻地歇息了,这险峰上再无旁人,那些苍龙教余党武功也远在苏茵之下。但我寻到途中的树林之中,却看到了一幅无比惨烈的景象。
苏茵躺在那里,脖颈处被一剑洞穿,身上衣物被扯得破烂不堪,浑身是血,双目圆睁。一旁的地上,用苏茵的佩剑钉着一块从苏茵衣服上扯下的布条,上面用血书着几个字:
大侠之妻,甘美无比。
远处,班远定的尸身也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