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学海无涯

　　“二百九十八贯，二百九十九贯，三百贯！”灯火摇曳，映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风小渔两眼炯炯发光地数着自己的几大箱开元通宝，不知不觉咧开了嘴，一年不到，她竟赚了这么多钱。加上升平刚给的那一小盒子珠宝，和屋角堆的绢帛，几乎够开一间医馆了。想着自己心愿即将达成，小渔心里乐开了花。

李邈推门走了进来，看着一屋子的钱财，吃了一惊。“你何时竟富成这样了？”

小渔嘿嘿笑了两声，“大城市嘛，机会多。”

李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初见你时，还是个只徒虚名连诊金都不收的淳朴村医，不成想如今，进了这纸醉金迷的长安城，竟被腐化成这样！可叹啊可叹！”

小渔白了他一眼，“这不是腐化，而是被生活敲打。今天找你，正是为了此事！”

李邈摇了摇手，丢了一张太医署的入学单在桌上，道：“你呢？我是知道的，一直心心念念要开个医馆，但是学医年限还是太浅，不如先去太医署好好学学，以免直接这么野着入了世，医坏了人，毕竟我大唐的百姓并不是各个都如本王这般体格康健能经得住你黑暗药丸的料理。”

小渔拿起入学单仔细端详了半晌，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没说，他便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更没想到，他居然把太医署的入学资格都给她弄来了！这可是天下郎中梦寐以求的学医胜地！小渔内心一时雀跃，一时感动，嘴上却不饶人：“谁说本神医医术不行，救你只用我了半分医术，你这纯属管中窥豹，不过，我先去太医署晃晃也并无不可，毕竟全大唐的厉害医师大都来自于此，我得亲身去检查检查，把他们整体的水平都提一提，也算是百姓之福啦！这个忙，我就帮了！”

李邈摇了摇头，也不和她继续耍嘴皮，指着墙角的绢帛道：“你那堆宝贝布头子收收好，别被老鼠咬碎了大城市的发财梦。准备准备明日去太医署报道吧！”说完便推门而出。

待李邈走远，小渔捧着入学单渐渐弯起了嘴角，露出了门牙。之前听师傅说过，太医署收藏着自周开始的天下医书，汇集了全国医术最高超的医师，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有一天加入这个医者神殿！越想越是兴奋，本来风小渔只打算当个小医师，开个小医馆，坐坐堂，出出诊，方圆百里人称小风神医，如今，救济天下的风大神医才是她的追求！小渔开心地捧起桌上的铜钱，任铜钱从指缝中落下，喃喃道：“你们呀，远远不够！”

第二日卯时一刻，天才蒙蒙亮，小渔便出门准备去太医署了，远远看见微曦中一辆马车侯在府外，小渔眼前一亮，走近一看，见只是阿仝立在车旁，悻悻打了声招呼。“早啊，仝壮士！”

阿仝拧了拧眉毛：“你倒不必这般不情愿的样子，李六说了，帮你入学只有太常寺卿知道，太医署的人并不知情，他不来送你是担心因他身份之故，医博士不敢严厉教导你，怕你学不了真本事坑害百姓。我本也不想来的，但他又婆婆妈妈地怕你路上有什么危险，非让我送一下。”

小渔嘀咕道：“让你送恐怕也挡不了什么危险，毕竟上次就是在你手上丢的。”

阿仝微微下垂的眉毛努力向上扬了扬，捏了捏缰绳，道：“别啰嗦，快上马！”

小渔急忙抱拳作揖道：“仝壮士莫气，年纪轻轻川字纹都快挤出来了，回头给你开两剂养颜良方，不耽误找小娘子！”说完一溜烟钻进了车里，马车缓缓驶向太医署，分外颠簸。

太医署外，李邈的侍卫恭敬回道：“殿下，风医师已经安全到达太医署内，正式登记入学了。”

李邈挥了挥手，领着部下，隐入晨雾中，虽然不方便露面，但若是不亲自跟着来，终究是放心不下的。

大唐的太医署位于永宁坊内西南方的太常寺内，由三间相连的宫殿组成，白墙红柱，斗拱深远，气魄非凡。外间是官员的办公地，中间是学生听博世医工讲课的场所，内间是一处病人所，用以收治从府衙的病坊及患坊转移来的疑难杂症病人。太医署由太医署令，太医署丞负责管理，分设医学和药学两部。医学部之下又有医科、针科、按摩科、咒禁科四科，其中以医科人数最多，咒禁科人数最少也最神秘。各科基本都设博士，助教，师，工，生，典药等。整个太医署人数在开元年间达到鼎盛，多达300人，如今百废待兴，将将只有过去的一半。风小渔被分在了医科，刚进入太医署的她，跟在引路的医工后面，陶醉在这工整的分部，穿行忙碌的医者，宜人的药香之中，她直打算读完医科转针科，读完针科转按摩科，药学部也要好好钻研一番，以后搞些稀罕的药材种子在自己的园子悉心中上，便再不愁配不到合适的药了，就连那神秘的咒科她也打算去试试，总之，就算一辈子不出这太医署，这辈子也值了。

彭博士捋了捋自己花白的山羊胡子，打量了眼前这个单薄的少女，再看了看旁边那些胡子快和自己差不多长的学生，心里不禁叹了口气，感慨世风日下，不知又是哪位贵人塞进来的关系户，不知几日便熬不住了。指了指角落的书桌，示意小渔坐下。

风小渔由此开始每日往返太医署和郑王府的日子。太医署的学习先是从脉诀和素问开始，风小渔本以为医博士的讲解要比自己师傅当年精妙地多，没想到讲得却差不多，于是上课仅仅是出个工，一下课便冲进书阁，直在里面呆到快要宵禁才不情不愿的跟着阿仝回去。

书库里的书简按科分类，由外自内依次是医科，药科，推拿科和咒禁科，藏书自古至今十分丰富，书的形式多重多样，有竹简的，有绢帛的，有纸质装订的，在书架上错落有致的排列着，混着药香的油墨味淡淡散于空气中，沁人心脾。由于书本过于珍贵，所以不能外借，只能在书库里取读。这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书库里没有读书的案牍，所以学生们只能直挺挺站在书架前或是自备蒲团席地而坐。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不少科生带着满满求知欲在此苦读，若不是宵禁，甚至可以通宵达旦，临近月考，来此复习的人越发多了起来。小渔对医科的内容倒算是烂熟于心，想着常规医书看了不少，考试应该问题不大，一阵心血来潮，不如去内间看看咒禁的书，她自觉颇擅医术，针灸和推拿略懂，唯独这个咒禁术全然未有涉猎。于是趁着今日时间尚早，兴致勃勃的向内间走去。穿过层层叠叠的书卷，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地上全身贯注的读书，外褂宽大，在地上铺开一大片。

小渔见了，甚为欣喜，没想到还有同道中人，拱了拱手问道：“敢问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男子抬起头来，清亮的眸子扫了扫小渔，微微一愣，匆忙起身道：“抱歉抱歉，不耽误你洒扫。”

小渔也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把她当做了洒扫书童，一把将他按回原地，道：“我叫风小渔，是这里的医生，师从彭景博士。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男子心中一凛，竟将一个小娘子错认成书童，急忙道歉：“失礼失礼，贫道上清派陆之仪，咒禁科的学生，师从赵玄清博士。”

小渔定睛望了望这位陆同学，只见他五官秀丽更胜女子，削瘦又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倒是为他添了一丝阳刚之气，头发不似其他世家子弟齐齐整整盘在头顶，只是松松挽了个发髻，披散在身后，简直就是画本里走出的男神仙！

见这位小娘子看的出神，陆之仪只好熟练的挥挥手打乱她直勾勾的目光“这位同学，小小年纪以女子之身入太医署，一看便是少年英才！”

“哪里哪里，某才疏学浅，不过机缘巧合而已。”小渔急忙故作谦虚，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寒暄几句之后，二人渐渐熟识起来，小渔对这不施针不用药的咒禁术相当好奇。陆之仪笑笑不作答，便给小渔挑了几本书让她先自己悟悟看。小渔翻了几页，见里面的咒语和案例更为费解，某年某月某日，张三病重，面黄肌瘦，药石无灵，巫医将张三移至院中，升起火盆，面朝西北，燃起一道符咒，又轻点张三额间，以清水在额头画符，半个月后，张三痊愈。

“真的假的？怎么看着这么像江湖骗术？”小渔把这页怼到陆之仪面前，好奇问道。

陆之仪笑了笑，答道：“真假自在人心。”

风小渔惊叹道：“这其中是什么道理？能不能教教我？”

陆之仪合上书，道：“先把月考过了，我带你去见识一下。”

月考前的最后一次课上，彭博士正绷着脸和学生重申着每次月考的重要性，“若业术过于现任官者，即听替补；其在学九年无成者，退从本色。”稀疏的发髻和灰白的胡子随着他嘴巴的一张一合，有规律地抖动着，甚为有趣。

“博士，听说本次月考前三名可以进皇家药园进修一年，是真是假？”一个沉稳却年轻的声音在教室响起。

小渔循声望去，原来是郭暧，汾阳王郭子仪家的二公子，郭将军虽然平叛有功，但大家不知听了什么谗言，归朝后竟褫夺了他的兵权，派他去守皇陵了。郭二郎不知是不是受了他父亲遭遇的刺激，不从军不从文，却选择了现在最不被看好的医科。而且他平素上课十分认真，看来学医并不是富家公子的消遣或是落魄贵族的颓废。

彭博士向来仰慕郭将军忠义，又欣赏郭暧的才学，赞赏地望了望他的爱徒，清声道：“正是，本次全院前三名可进药园深造，和其他各科的顶尖人才互相切磋，进行全科学习，并会有幸侍奉圣上。这是无上荣耀，但也绝非易事，望诸位勤勉。”

博士话音未落，只听“啪”得一声，原来是小渔听完内心狂喜，情不自禁地拍了下桌子。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

博士瞪了她一眼，“有些同学请认真复习医理，以免退从本色。”

数日后，月考放榜。

头名竟是咒禁科的陆之仪，第二名是医科郭暧，第三名是针科的尤起，放榜时突发恶疾，这便让排名第四的风小渔得了便宜，顶上了名额。

阅卷时，考生名字是被封住的。解了封后，彭博士大为震惊，不仅没想到咒禁科的人居然拿下了最高分，更是没想到这个懒懒散散的风小渔居然有些真实力，他不可置信的反复阅卷，发现不仅现学的医理几乎没有破绽，有些甚至是日后要讲的理论她也应用的相当老练。若不是因为她字写得龙飞凤舞，这次的第一是谁还为未可知。把入园牌交给风小渔的时候，彭博士捻着胡子，反复打量着她，第一次有些欣赏。风小渔接过这个葫芦状的门牌，朝彭博士行了个大礼：“感谢博士近些时日的教导。一年后见！”

说完蹦蹦跳跳的出去了，顺路还拍了拍盯着牌子发愣的郭暧，“药园见！”

陆之仪在远处抱着手盯着小渔跑远的背影，微微笑了笑“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