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只解沙场为国死

　　“本宫姓赫连，将军不妨再想想？”疏桐只说了一句便再不言语，只站定在那里。

两个人好像在比拼耐心似的，谁都不肯退让，其他几个将军对视了一眼，心里都转着同样的念头：照实说，疏桐去非常合适，她的身份足够尊贵正好用来压阵，又不怕她有能力抢了指挥权瞎指挥，若能平安回来便是美谈，若她不幸身死，不但不会对大军造成什么影响，说不定还能借着她的死刺激将士，一鼓作气拿下胜利，实有百利而无一害。唯一不妥的就是她并非军人，不好直接安排，但此刻她自己提了出来，简直再好不过了。陈礼显然意识到他们在想什么，焦急地看着裴铮。裴铮冷冷扫了他们一眼，那目光硬是压迫着他们什么都没敢说。

“方才孟将军说的你听到了，”裴铮说，逼近一步，威胁地眯起眼睛，“如若本将推测失误，你，你们，都会死在木里峡谷。”

疏桐点点头：“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说得好！但你敢说，你没有半点私心？”裴铮咬紧牙关，低声质问。

疏桐坦然望着他：“自然是有的。”

裴铮退后一步，昂起头，唇角勾出一抹冷笑：“好，本将成全你！来人，给长公主殿下准备行装！”

“将军！”陈礼喊了一声。裴铮扫了他一眼，他没有理会，继续劝道：“将军不可！”

但就像他没有理会裴铮的眼神一样，裴铮也没有理会他的话，很快一身大致适合疏桐的铠甲就被送了进来，见劝说无望，陈礼飞快冲了出去，不知干什么去了。

疏桐从未穿过铠甲，不大会弄，裴铮过来亲手帮她扣好肩甲，戴上头盔。

“你可要活着回来啊，我的殿下！”他的微笑里满含杀气，恶狠狠地一拉头盔系带，差点将疏桐勒死。

疏桐沉默着让他系好，转身出了门。

当陈礼将五百人的队伍带到疏桐面前时，她发现他们都神情激昂，大有视死如归之感。想来是陈礼提前运作了什么。第一次穿上厚重的铠甲，疏桐差点爬不上马背，还是陈礼托好心了一把她才上去。她回头看了一眼，裴铮站在上首冷冷地注视着她，脸上线条越发冷硬犀利，她明媚一笑，转过头来，努力挺直脊背，提起缰绳。

“出发！”

当疏桐用最大音量喊出这句话时，她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破音，嗓子很疼，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豪气，带头走了出去。

一瞬间裴铮似乎动了一下，冷硬的表情被砸开了缝隙，雪崩般崩塌下来，他有点恍惚，他看到了疏桐回头望着他时那个明媚的笑，甚至读懂了她用口型说出来的话——

我信你。

她信我？裴铮脑子有点糊涂，一时想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他无意识地抬起手，却没发出声音。

陈礼望着疏桐远去的队伍，又看看自家将军，越发忧虑，可是箭已离弦，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请将军下令！”陈礼大声说。

裴铮突然回过神来，惊出一身冷汗，他深吸口气，将方才的浆糊压下，有条不紊地指挥起来。

疏桐不懂军事，她知道裴铮肯定不会让她出城，所以她就抓住机会赌了一把，好在成功了。至于她率领的这支队伍，目的并不是打仗，只是来接应峡谷里被困的友军，具体要怎么做她就不知道了，她的存在更多的是象征意义，所有的安排都听副官张定北的。木里峡谷距玄水城三十里，当疏桐终于跟着张副官冲进去之后，天色已经偏向黄昏。

先锋五百人，现在只剩下了二百不到，峡谷中没有食物，刚开始可能每个人身上还多少有一点吃的，后来就吃战死的战马，因为没有燃料无法生火，更多时候就只能饿着，幸好北地多雪，有一些坑洼里有未融化的冰雪，他们就凿来当水。当疏桐进入山谷后，满地横七竖八的身体和扑面而来的绝望让她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她让张副官全权处理，自己去找阿墨。

初见她时，阿墨仿佛见了鬼，愣了好半天，竟然没理她。他靠在山石上，使劲儿闭了闭眼，又拿手在眼前扇了几下，末了摸着自己额头说：“我莫非是发烧了，怎么出现幻觉了？”

疏桐紧张地看看他，问身边的护卫：“有带药过来吗？”

护卫就忙去取药了。

阿墨茫然地揉着脸：“我听见疏桐姐姐让人给我拿药？”

疏桐打量着他，眼窝深陷，眼下有大面积的阴影，脸颊、鼻尖和耳朵都冻得肿了起来，胡子拉碴，嘴唇干裂，说话时，有丝丝鲜血渗出，手指上有小面积的冻疮，衣服倒是穿得很厚，但显然在这种条件的天气里，并不是衣服穿得多就有用的。

“听说人要死的时候会看见这一生最想念的人，”阿墨喃喃自语，“我看见疏桐姐姐了，她是我的疏桐姐姐，真好。”

阿墨呵呵笑着，不错眼地盯着疏桐，护卫喘着气将一瓶小药丸递了过来，疏桐忙喂阿墨吃了，阿墨很乖，吃完药，伸出手试着抓住疏桐，疏桐将水袋放下，半跪起身，抱住了他。

看着阿墨眼睛渐渐阖上，疏桐忙轻轻摇晃他：“阿墨，不能睡。”

“唔，”阿墨睁开眼睛，“姐，阿墨好累。”

疏桐差点掉下泪来：“姐姐知道，但阿墨乖，现在不能睡，姐姐来带你回家，回家再睡，好不好？”

阿墨茫然道：“姐姐来带我回家？”

“是，”疏桐捧着他的脸，看着那迷蒙的眼神，万分心疼，“等裴铮的信号来了，你就跟着姐姐往外冲，咱们回家！”

阿墨似乎是很难理解这句话，他用力甩了甩头，眼睛终于对上了焦：“你真的是疏桐姐姐？”

然后他突然诈尸一般跳起来：“我没有要死？你是真的？”

这时，张副官过来报告说：“殿下，沈将军，剩余人数已清点完毕，末将算了一下，让没伤的带着有伤的，足够将人全部撤离，只是辎重怕是要丢掉一些了，特来请殿下示下！”

“好！”疏桐点头，“你辛苦了，本宫不懂打仗，你安排就好。本宫只有一个要求，尽量保证大伙都能活着回去。”

张副官领命去了。

“你竟然真的来了北境？”阿墨不敢相信地问，“阿铮呢，他怎么能让你来？他疯了吗？”他好像打了强心针一般暂时恢复了活力，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自从我们被困在这里，阿铮试了六七次，都没有成功打散他们的包围，你为什么要来，他怎么能让你来？万一你也被困住了……不行，我出去看看！”

疏桐一个没拉住，他就冲了出去，张副官忙迎了上去，两个人商议了半天，阿墨才走了回来。

“姐，”他一把抓住疏桐，领着她骑上踏雪，自己也翻身上了匹马，“待会我替你们开路，你就跟在张副官身后，什么都不用管，只跟紧他往外冲，知道吗？”

“知道。”疏桐明白自己在战场上不但没有任何作用，反而还是个拖累，她需要做的就是逃跑，保命。

“你真的没事吗？”疏桐还是有些担忧，明明刚才他还那么虚弱。

阿墨一笑，疏桐在他脸上又看见了那熟悉的神采飞扬：“当然没事，方才是被你吓着了。”然后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不许跟阿铮说！也不许跟别人说！”

夜空中突然炸开一朵烟花，阿墨一夹马腹，大喊一声：“兄弟们，咱们回家啦！跟我冲啊！”

疏桐紧紧跟在张副官身后，刚冲出峡谷，马蹄声突然就乱了起来，张副官的马紧急转向避开砍来的刀剑，疏桐骑术不精，差点跟他撞上，幸好踏雪反应快，险险避了过去。

刀剑碰撞清脆的嗡鸣声，喊杀声，战马嘶鸣声，利刃入肉沉闷的撞击声，叫嚷声，将北境冬夜凛冽的空气震得粉碎，火光明灭，疏桐简直什么都看不清了。她紧紧抓住缰绳，低低伏在马背上，任由踏雪自行往前冲，什么人在喊叫，强光一闪，疏桐仿佛看见有血喷溅到半空。

“姐你去哪儿，快过来！”

阿墨焦急地大喊，被四个人一齐逼住，动弹不得，前边一点的张副官一手架住砍来的刀，一手去捞踏雪的缰绳，没捞到，眼瞅着有人向疏桐冲过去，两个人的眼睛都红了。

踏雪不愧为宝马，它突然扬起前蹄，纵身从冲过来的人身上跳了过去，吓得疏桐将一声尖叫憋在了嗓子里，而后它一路自己闪躲，硬是从人群中冲了出去。也得亏阿墨和副官吸引了大部分火力，并没有太多人来追她。

“我们一定能回去的！”疏桐尖声喊道，“不用管我！”

踏雪突然往前一倾，疏桐差点从马脖子上滑了下去，忙用双腿夹紧马腹，勒紧缰绳，踏雪健步如飞，渐渐地，所有声音都弱了下去，疏桐猜自己应该是冲出了战圈，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但，虽然冲出了战圈，可好像冲错了方向？疏桐一人一马站在茫茫夜色中，仿佛遗世一般，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