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钟意子舟（9）[顾倾城]

　　我叫顾倾城。

父亲本想为我取名叫明珠的，母亲说，陈国公家的庶女也叫明珠，这个名字不好。

父亲说，在顾家的女儿，不必有什么大作为，活得肆意一些就好，叫倾城吧，她会是全天下最美的姑娘。

三岁那年，母亲病重，父亲寻遍天下名医，无果。

五岁那年，祖父离世，父亲仿佛一夜苍老，强撑着操办后事。

五岁的我，只剩下父亲这一个血亲。

父亲怕了，母亲的病是她最好的闺中密友谋害所致，祖父的死，也与昔日故友脱不了干系。

他说，不要我嫁出去，要为我寻一个知根知底的儿郎，招为赘婿，要他一辈子对我好，要他不敢欺我辱我。

我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我更知道，父亲这样做不好，万事何必强求。

在那之后不久，赵子舟到了我们府上。

一定与我有关吧，我听过府上其他庶子的议论。

“她命真好，皇子都弄到府上，只为了讨她开心，往后怕都不必愁了。”

赵子舟刚到府上，很是寡言少语，我想让他开心些，我想，既然是以后要相伴一生的人，既然是父亲的期望，我就试着，去爱上他吧。

他在宫里总被欺负，我听说，他连上书房都进不去，我拿了我的旧书给他，有兵法，有经文，有诗作……

他总算开心些了，拿着书读，仿若什么稀罕物。

可在府中，就连庶女，也会有几本书看的。

父亲对他很好，赵子舟也很感激，宫里水深火热，哪怕父亲带他出宫并非善意，他也将父亲视作恩人。

我问过他，不怨父亲吗？

他是这样回答我的：

【无论初衷是何，总归带我逃出了虎穴，不是吗？】

我更愧疚了……

三月初三，上山祈福。

那时我12岁，我没带太多侍从，我害怕神明嫌我不够心诚，不愿保佑父亲安康。

那年赵子舟也跟我一起去了，那年圣上病重，皇城风雨飘摇，各方势力斗得猛烈。

父亲于朝中颇有势力，表面中立，实则悄悄为赵子舟铲除威胁，想推举他上位。

我在庙中，袅袅青烟飘起，我跪在柔软的蒲团上，诚心磕下三个头，

一愿父亲安康，

二愿顾家兴旺，

三愿，子舟和顺。

外头颇有些吵闹，我起身出门，寺庙修在竹林当中，竹叶翠绿，挂着些露水，不远处有水流，哗哗的流淌，声音很好听。

清风拂面，吹得衣衫飘摇，

我看到了满地尸身，是随我上山的婢女侍卫……我几乎吓得站不住，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鲜血，在一片翠绿和飘摇的雾气中，血迹显得愈加骇人！

赵子舟呢？他在外头等我啊！

我向外追去，顺着血迹，裙摆被血液浸湿，我分不清恐惧与焦急。

我只想救救他，至少，不要因为我死去！

我也不知如何找到的，当时是在悬崖上，我喘着粗气，汗水顺着脸颊滑落，精致的发髻随着奔跑有些松垮，我从未如此狼狈过。

太子站在悬崖边，剑上有血，不知是谁的，看到我追过来，很是惊讶，他甩甩剑上的血，告诉我，他不会杀我。

娶了我，父亲会支持他……

赵子舟双手抓住峭壁，岌岌可危。

我跑过去，抓住他的手，我说：

【你别怕！我来救你了！】

太子冷眼看着我，看着我咬着牙，死死抓住他的手，看着我满脸泪水，手臂被石头磨出血迹，也不肯松开。

赵子舟没力气说话了，手上却还抓着我，他想要活着，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我得救他啊！

太子蹲在我的身边，摸住我的手，我怕他想打我，叫我害死赵子舟，我让他滚，我说你打死我，我也不会放的！

他说：

【顾忠言，是我朝重臣，近日却为了他，得罪了不少人啊……】

父亲……

朝中局势动荡，不站队，亦是罪……

聪慧些的也能看出父亲所欲为何，府中住着一个皇子，这种时候想扶持谁，不难看出。

我想起今日父亲憔悴的脸，

想起偶尔看到父亲藏起的伤痕，

想起庶子庶妹被下令节衣缩食……

顾府，或将不复荣光……

父亲！或将跌落云端！

那我，要为了这个可能性，继续握住他的手吗？

嫁给谁又如何，不嫁给谁又如何，只要父亲尚在！让罪过沾染，又如何！！

我的泪水滴滴滑落，手指渐渐收力，我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看到了，赵子舟略带笑意的眼……

我松开了手，

赵子舟跌至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我真是，该死啊……

月余后，皇帝病情好转，转危为安，整顿了数月以来动作频繁的各党，唯有父亲大受嘉奖，升官。

七年，父亲一直在找赵子舟，或许是到底抚养多年，感情太深，或许是看我面色憔悴，于心不忍。

七年，我日日祈福抄书，皇城各家都说，顾家小姐用情至深，祈求上苍保三皇子无虞。

可我知道，我只是在赎罪罢了，愿赵子舟来生活得好些。

七年后，赵子舟回京，我日日恐慌，怕他来寻父亲的仇。

父亲不知道我害了他，仍旧全力助他夺得皇位，我想告诉父亲，别和他接触了，可话到嘴边，如何也说不出。

我怕父亲知道，他的女儿，竟如此恶毒……

赵子舟交上了陈国兵力布防图，一步步吞噬陈国，那些年，皇城日日欢闹，大家都说，陈国灭了，日后能得更多土地，那群俘虏可以运去做些苦力，徭役也减轻了。

都是我的罪过……

我没有放手的话，我全力护住他的话，他在皇城，在顾府长大的话，陈国，也不会死如此多的百姓吧……

都是，罪过啊……

父亲将我许给赵子舟作侧妃，赵子舟说，若我为正妃，两家彻底捆绑，恐至我于危险之地，先封侧妃，此乃权衡之术。

可我知道的，他只是，有了心爱的女子。

那个女子和我很不一样，她舞刀弄枪，心有大义，她有能力，有魄力，护得住太多人。

可赵子舟想要借她之手，覆灭陈国，以登皇位……

夺位之争，我不知具体为何，只知道赵子舟登上皇位后，父亲死在了大牢中，皇城都说，是赵子舟杀了父亲，卸磨杀驴，皇位之争中何其常见！

我愤恨，难过。

为什么！

父亲与他合作，他却要杀了父亲！

可是！

真的是他杀的吗？

我是何其了解父亲啊……

父亲怎会将性命交予他人，死去，或许是父亲为自己选的，最为合适的道路了。

我不敢去查，不敢去听，偏执的把所有的恨意加诸在赵子舟身上，我恨他，恨那个女子！

我恨皇城，恨皇位！

我恨我自己……

要是连恨都没有了，又有什么动力，能支撑我活下去呢？

赵子舟在我房门外跪了整夜，我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们都不爱彼此，

可都，有愧于彼此……

他大婚那天，我知道了父亲的死讯，宴席之中，觥筹交错，我躲在自己宫中，连灯也不敢点……

小时候，嬷嬷吓唬我，晚上太黑的话，会有鬼来吓我。

那父亲，你会来找我吗？

后来我被打入冷宫，叫小月的宫女会来给我送饭，照顾我，虽然不太有耐心。

西边的屋子住着一个侍卫，总见不着人，偶尔给我送些信件，我不知道是谁送的，一次也没看。

我越来越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恍惚之间，我好像死了许多次。

许多事我都记不清了，我回到了幼时，父亲给我扎了一个草蚂蚱，我说：

【爹爹。】

父亲说：

【爹爹在。】

若是能幸福的话，清不清醒，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像那块布一样，上面写着的，是报仇雪恨，可我分明从那字里行间，认出父亲的嘱托：【倾城，要幸福啊。】

我太了解父亲了……

所以，这些困住我的罪孽，

请都退却吧！

赵子舟，我顾倾城于你的恩怨，就此消解，那年我没能救你，现在，还给你！

我深知你也并非好人，所以，你也没资格怪我了。

我终于再次见到了父亲，在一片白光中，满脸笑意，摸了摸我的头，向我伸出手。

【倾城，回家了。】

父亲，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