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庙(4)隆盛之局(中)
书名:白龙衔花 分类:现言 作者:弄笛吹箫人 更新时间:2025-05-07 22:20:41
顾泓波说到隐龙台,抹了一把泪道:“任是多好的人,一上高位心也高了,又怎么舍得朝下看看呢?我也一样,多少年没有关心小辈了,要不,他们一个个生了这些心思,我怎么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呢?”
“顾医师……”兆凌转身行了几步绕到顾泓波面前,极认真的望了望顾老:“如果我领您见了我侄儿,这官司,您预备怎么告呢?”
顾泓波的老眼对上了阿凌的眸子,一霎他眼中泪意汹涌,顾老断然道:“我听说皇上身边名医圣手颇多,只求派个高人验验这小小的水晶瓶挂坠里存着的这一点点心头血,看看到底有没有毒!如果小女确有冤情,不论凶手是谁,我只求皇上替草民伸冤!还有…草民还怀疑龙都村姑钟姑娘母子和老妻给王强盗杀害这两件事,也与小女的案情有牵连,还有…草民被逆女恶婿赶出自家,走投无路,草民也怀疑这是一场阴谋……唉!我什么证据也拿不出,丘小贼和齐强小厮现在又都出息了,他们随便一打点,别说皇上了…天下有谁会帮我呀……”
“唉!顾老!找证据是大人们的职责,说清案由是您的事儿,您该做的已经完成了!现在…就委屈您还住回包公庙里。小鸳!咱们回去找云净,暂且把顾先生后一阵子的食宿给包了。顾老,现在,您回您的云房去,小王保证,今晚您的物证就会起作用。您要的答案,今晚就会有!明儿一早,我定来如实告知于你!我俩如今回去,把我堂侄闹腾起来,明天,一定叫丘隆盛还有齐强等人都过来,当着无常爷的面,就在这白龙庙里,把您心里所有的疙瘩都解开。您的丘姑爷和齐姑爷,究竟都藏着什么心思?我让你在后边的一段日子,把他俩的真伪善恶都看清楚了。”阿凌关切地看看这个老先生:“您且耐耐性子…不急!现在啊,您尽管回包公庙中您暂住的云房,先宽心休息一宿再说。你放心!我家娘子会替您打点那个云净的。还有…唉!我认识一个神医,你既验不出,我去找他试试看!如果他也验不出…唉!咱再想别的办法!顾老!你听小王一言,放心吧!老天是长着眼的,您活着就有出路!走吧!您一边养精神,明儿一早,您只管上白龙庙等着,放心吧!小王会撑着点儿,一定会过来帮你的!”
顾老以往的高傲全然隐去,如今他在这月下杂树林中的泥地上跪地叩首,再一次泪流满面,语音又哽咽了:“漓王爷!老朽谢谢你……王妃娘娘…老朽也谢谢您…不管怎么样,这总是个指望……漓王爷、王妃娘娘…老朽有了这个指望…就能熬过今天这一晚了!”
“不用…顾老爷子…您一生救人无数,又没亏过心。如今遭了劫难,也要踏踏实实的过活,不要太灰心!万事自有缘法,再难理的事儿也总会有个说法儿的!各人做了什么,口中虽极力遮瞒,心中却一清二楚,哪里过得了自己这一关?”此刻消瘦病弱的兆凌,却依旧目含柔情,他坚定地看定了顾泓波那张容貌周正的长容脸:“小王虽然没法消解你切肤之痛,但,我相信的!那些恶人呐,他们欺人欺心,最后也欺不了天呐。”
兆凌和小鸳暂别了顾老,小鸳便叫张老出去吩咐云净安顿了顾泓波的食宿,阿凌则带着顾大夫给了小水晶瓶坠子,找到了辛维田。
然而阿凌轻轻推门进了维田的宿处,见苍白纤弱的维田乌发披散,檀木簪子也不戴,穿了一件米灰色薄棉布的长衫,趴在书案上睡得迷糊,口里却不知喃喃地说些什么呢。阿凌脱了紫貂毛裘,悄悄披在维田纤瘦单薄的背上,心里却又踌躇不定:他不比别人,受了七年中毒的折磨,本来身体就不好。自打接了我的事儿,他一直尽心尽力护着我,如今跟我出来,暗夜里也没个人照应他,我非但不体贴他,还来搅扰他,这又怎么过意得去呢!可这验毒之事又拖不得,眼下除了他,我再没别人可问了。唉,我且在这儿等一等,或等他醒了再问也好啊。
阿凌一个发怔的工夫,辛维田忽然伸过右手,一下自旁边带住了兆凌道:“换血…我给你换血……换……”阿凌听了,触了深情,一瞬眼泪一串串地挂落下来,他心里叹道:“阿田,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但我怎么能用你的血呢,不要说是你的血,就算是我不认识的什么人,我也不能让人家平白替我担这个风险呐。人各有命,你何必强求!若你执意如此,我以后再也不要名医给我看病…阿田…我的贤弟…我知道你守诺重义,可你别为了我,把自个儿害进去…我求求你……”
他这样想着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一霎又怕惊了维田,忙又拿右边的袖子偷偷擦了泪,左手却任他抓着不动,维田轻轻道:“我一生救的人,都是人家请我救的。我收了诊金,依约看病…我只要自问已尽了心力,病人好歹,也不是我能定的……阿凌…阿凌…我一生只拼命努力了这一次,你不能…不能辜负了我…要不,我怨你…我到死都怨你啊……”
阿凌知道,维田一定做了一个和他有关的噩梦,如果不打断,维田一定更伤心!于是阿凌柔声细语唤他:“阿田…阿田……你醒醒…我有要事找你呢!”
“阿凌!”维田突然放声喊了一声,急急地站起身来,见自己的右手,正握着阿凌的左手,他的手还不是很冷,想必身子应该还成吧。他放了心似的舒了一口气,抹了抹眼,笑道:“打了个盹,睡着了。阿凌找我可有什么事儿?”
兆凌也凄然笑了一笑,道:“我有件重要公事寻你呢。这才几步路呀,可那夜风厉害,吹迷了眼,你瞧,白流了这些泪,费了精神!维田,你帮忙瞧瞧这个东西!你只看这里边儿的一点点鲜血,它是一个逝者的心头之血!你瞧瞧它里面有没有毒?”
“我往昔中毒多年,其实就是因为我对毒物药理只懂皮毛并不精通。”辛维田正色说道:“可是,救我的那位薛神医他在行啊。临行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包药粉,他说此物置入人血中,会产生一种神奇变化。若一刻之内,血色不变,其中无毒,若一刻之内,血化异色,则血中必有毒物。至于所含何毒,需视血色之状而定。我现在就来验它,可以立见分晓!”
于是维田取了药箱,小心翼翼取中一瓶灰色粉末,然后用一根小竹签子,蘸取少许拿在左手中,又取过那小水晶瓶坠子,开了塞子,将粉末签子浸了进去,过了一时,那血色不变,签子上的颜色也没变化。维田摇了摇头,道:“此血无毒……但,此人生前仍是被人算计了。此血中有一缕淡淡的杏核味道,应该是给人下了多于致死量麻沸散!阿凌!好哥哥,这管鲜血既是那位逝者的心头血,那此人定是给人谋死的!阿凌!你这人的性子,我和你论相交时间还不足一个月,我却全知道了!你啊,快离这阴险之人远一点儿!”
阿凌瞧着维田越来越急的表情,忽然甜甜地笑了一笑:“没事儿!我同你嫂子去散步,遇见了一个苦主。说起来他大大有名。那时我在王府家里,就听薛春冰跟我提过他。他就是咱龙都的杏林会会主顾泓波。”
维田关切的目光不曾从阿凌脸上移开,他点了点头:“哦。这个人呐!名气很大的!我当医僧时候,他才刚当上会主不久。那时我听说过他,也加入了杏林会。却级别不夠,从没见过他。”
兆凌颇有感触,前后踱了一阵子,停步站在维田身侧,阿凌肃然沉声道:“这位逝者,正是他的长女顾念。而凶手…他怀疑正是他的女婿丘隆盛!”
“什么…丘隆盛…我的同僚,显大夫的首徒,那个丘大夫…丘隆盛……”辛维田如临大敌一般,脑中激烈地缠斗了一回,道:“不会…不会吧!这个人,你不记得…我也没告诉你。他也帮过你呢。前阵子,我和秋辰、林姐姐还有我师弟我们几个来陪你,散会之后你犯了心疼病,我还为你哭了呢。阿凌,其实那回,我一回去就立即去讨教了丘隆盛,他风度不凡,谦逊有礼,正是他用法子帮你暂压血毒攻心。他不居功,我给你用上了他的法子,你后来心口也没那么疼了,对吧?”
阿凌点点头,平和地看着维田:“那倒是呢。可…这是一件事…如果凶手果真是丘隆盛,我也一定要拿他!”
“这事儿可不能草率定案呐。两下里都得问,人证物证却不能少。丘大夫年少成名,肯定会有人忌恨。阿凌…你可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冤枉了他呀……”
“我写个帖子连夜用飞骑传回去,就说心疼又发了,叫丘隆盛到灵峰山包公庙里听用,先调他过来,问一问,若不是他,就悄悄放了回去,也不损他的颜面。若果真是他,当场拿了,交给厉大人法办!”兆凌又凝眸望了望维田,两下里推心置腹,肝胆相照:“贤弟!阿弟你是个重义气的人,可丘隆盛,谁也说不准。我不管他,只管你!阿田,好好歇着吧。你虽是医士,自个儿也要保重。明天,再跟我去白龙庙。你当着顾大夫的面,把这验毒结果告诉他。明早,我再派张老去召齐强和宋玄绯。几方当面锣对面鼓的,把事儿弄清了,也算功德一件呢。贤弟早点歇下,你应该晓得吧,阿光走之前按惯例留了几位飞骑,现在一并住在这庙里。我得去找他们,叫他们连夜动身,传厉正诘大人带今年初有关王强盗的卷宗来见。丘隆盛的案子牵涉甚广,和这个王强盗也有联系呢。唉!苦主顾大夫说,明早物证就会失效,我少不得现在还要去叨扰人家。”
维田的脸庞略长,眼下看起来,他的肤色白如透玉,前额发际却不是太高,额头小小的,也不甚饱满,脸颊也瘦得有些尖削,但他五官极柔美秀气,颧骨偏高,生得眉如新柳,那双眼虽是单眼皮儿,却极有灵气,亮如秋水呢!他的睫毛长翘,鼻骨纤细笔挺,唇色甚淡,双唇均是薄薄的,唇形甚佳,生就一口玉白编贝齿,嘴巴也小巧。他身材颀长而极瘦,手臂及十指都极修长,腰也很细,有着与生俱来的一股书卷气,却又带些暗隐的刚倔之气,和阿凌又不同,当下他略想一想,道:“阿凌!丘隆盛这人看着不坏!他要是真的暗害发妻,那就太可怕了!不管他如何…你都别动怒,怒气伤身,对你最不宜了。知道吗?”
兆凌轻轻笑着,他那五官清俊之极,衬上那笑意还挺惑人呢。他拍了拍维田的肩膀,那肩膀比他自个儿的还瘦些,肩头少肉,骨节硬得硌人:“行了。我不生闲气,你别担心。天儿不早了,我先告辞了。”
维田忧心地瞧了阿凌一眼,吩咐道:“飞骑营那几位将军住左边窄道尽头的房里,你拿上我的灯笼去,小心些,别走岔了!”
别了维田,阿凌又去嘱咐了飞骑苏、鲍二位将军,两人自去传了厉大人前来不提。
话分两头,且说丘隆盛于今日早些时候接了兆凌的传书,心里也暗忖了一番,想到阿凌的病十分难治,万一去了医不好,前程不保!可不去吧,治罪也是倾刻间的事!跑也不可能,现在是卫流光的心腹,忠心的飞骑尹将军回来宣召他。此时,尹将军正带六个兄弟守在他的门口!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有去庙里见兆凌。也许表表忠心,就过关了呢!
这夜那丘御医因为以前做了亏心之事,也怕阿凌要细细审问他这些事儿,他天天战战兢兢,却故意不往那里想,安慰自己上头不会知道!这时几股乱思缠着,哪里歇得安稳?
越不去想,心里就越是明白,心事就越藏不住!他记起来,顾老的财产,正是他丘隆盛伙同齐强一起侵占的!顾老夫人张氏接了幻衣商人甲某的绣活单子,老夫人出事后,齐强没法子继续交货,正着急呢。因为甲某是幻衣国皇商,此单是供给国主吴泽的贡品,所以甲某逼迫甚急!齐强没法子,去了灵峰山庙里,找到了在那想对策的丘隆盛。他们想什么对策呢?这对策的目的,自然是帮齐强占有顾家的房产!
还有!丘隆盛为什么要躲到那灵峰山寺里?那当然是因为他心虚!顾念当然就是他一步步做局害死的!他深怕顾老追问,所以故意和顾老闹翻,抱着幼女躲进庙里!
丘隆盛和齐强见面,这二人知晓了岳母张氏遇害之事,但他们却心照不宣,二人都并不伤心!事实上,连这件事情,也另有真相!
王强盗名叫王藐,他在被捕之前,已在龙都露了行藏,被厉大人手下追杀多时。时间退回到三个月以前,就在当初阿凌从宫里偷跑到玄英观的那个雨夜里,王强盗身受重伤闯进了龙都医药馆!丘隆盛那时候还没露本心,他不问王藐的出身,很认真地替他处理了伤口,遮遮掩掩地放他离开了。王藐是江湖中人,可能比较讲义气,他记下了丘隆盛的样子,说是这辈子欠他一条命!
时间过了两个月左右,顾念死后,丘隆盛转身进了太医院。不久之后,王藐被抓进了龙都天牢。兆凌呢,或许是向他姐夫叶惜花学的,又或许他本来就是妇人之仁,他又说了一句话,于是,在狱里得了风湿症的王藐,得到了丘隆盛的照顾。丘隆盛,只用三言两语,叫王藐心甘情愿的又认下一条罪名——而事实上,张老夫人并非王藐所杀,所有的细节,都是由凶手告知丘隆盛,丘隆盛又告知王藐!
杀害岳母张老夫人的恶事,是二女婿齐强伙同同伙做的!而丘隆盛受齐强的指使,去牢里要挟王藐替罪,他所用的筹码,正是王藐那身在黑谷地乡下的老父母!王藐出来闯荡多年,从没管过爹娘。但他内心却仍有些天良。有回叶孤鹤和师父显达聊天的时候,丘隆盛无意中得知阿凌不愿曝露那王强盗的恶行。此刻,他却故作不知,冷漠地威胁王藐说,如果照常理,王藐的恶行定当公布天下,父母也会被他连累,他们老两口以后的日子一定过不好!丘隆盛还敲打王藐说,如果他肯替人替罪,丘隆盛可以替他美言几句,保他身后不累及父母!王藐想起先前的人情,只有忍着心寒答应了丘隆盛。丘大夫前程大好,原本不需要靠顾老的财产发家,他为什么要帮齐强瞒住罪行呢?那是因为……
丘大夫好好的睡在太医院寓所的楠木睡榻上,身上却不觉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不能想,绝对不能想……最卑鄙的是齐强,不是我……不是……”
除了凶手齐强本人及动手的那个亡命徒之外,也只有丘隆盛知道,二姑爷齐强为何指使同伙毒害岳母,而后又以钝刀斫伤尸首,嫁祸王藐呢?
不能说…不能给别人知道…还有很多很多事…万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啊!
丘隆盛窄窄的脑门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拿起床边小几上的一方布巾,擦了擦汗,吹了灯,他的房中一片漆黑,他的心,也黑透了!疑心生暗鬼!连暗夜里的一声狗叫,都令他心惊肉跳。天未亮,他早早起身,换了件浅蓝色绸布长衫,白色衬裤,牙白官靴,仔仔细细洗漱了,跟着尹将军等人来到了白龙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