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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身份思考

书名:阿耶玳,苗语,我们的根 分类:都市 作者:梦幻蓝天 更新时间:2025-04-17 09:3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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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龙安心蹲在卫生院走廊的长凳上,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背吴父上山时沾到的泥垢。消毒水的气味混着苗族老人们抽旱烟的辛辣,在密闭空间里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浊流。护士站的对话声断断续续飘过来:

"12床家属?去三楼交费。"

"我不是......"

"不是家属你背人来?"护士抬头瞥了他一眼,圆珠笔在登记簿上敲出细密的声响,"苗胞可以减免15%,要带户口本。"

龙安心张了张嘴,最终沉默地接过缴费单。楼梯转角处,他撞见吴晓梅正用苗语跟药房的人争执着什么,她今天换了件汉式的浅蓝衬衫,衣角却还保留着苗家特有的十字纹刺绣。

"阿伯的片子出来了?"龙安心凑近时,吴晓梅突然切换成汉语,耳垂上悬着的银蝴蝶微微发颤。

"骨裂,要打石膏。"她递过一叠单据,最上面是张黑白CT片,"他们非要身份证,阿爸的落在谷仓......"

缴费窗口的玻璃映出龙安心的脸,汗湿的刘海黏在额头上,眼下挂着两轮青黑。这张面孔与记忆中的父亲重叠起来——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天,父亲也是这样背着他狂奔在田埂上,折断的犁铧还挂在腰间晃荡。

2

回村的班车摇摇晃晃,吴父打着石膏的腿横在过道上。后排几个戴银项圈的苗族妇女不断投来探究的目光,她们交谈时故意压低的苗语里反复出现"汉人"这个词。

"她们在夸你力气大。"吴晓梅突然用汉语大声说,车厢瞬间安静下来。龙安心看见她攥着座椅扶手的指节发白,腕间那道采药留下的疤痕像条细小的蜈蚣。

车窗外掠过一片火烧过的山坡,焦黑的树桩间冒出零星绿芽。吴父突然开口:"龙家娃,你晓得为什么苗家烧荒要留树桩?"不等回答又自顾自说,"有根在,山才认得自家孩子。"

龙安心怔住。前天暴雨冲出的那条沟壑里,他确实看见过焦黑的树桩,年轮间嵌着生锈的猎枪弹头——那是父亲当年参加民兵训练时打的靶子。

3

傍晚的村口比往常热闹。务婆坐在枫香树下的青石板上,面前摆着个搪瓷盆,里面泡着某种散发苦涩气味的草药。几个小孩围着她学唱古歌,跑调的旋律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务雅(奶奶),这是祛瘀的?"龙安心蹲下来,手指刚触到水面就被拍开。

老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汉人娃娃骨头脆,要加三钱透骨香。"她突然抓住龙安心的手腕,布满老茧的拇指按在他突起的腕骨上,"龙家的骨相......"

孩子们哄笑起来,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大胆地模仿务婆的腔调:"龙—家—娃—"尾音拖得老长,像在唱某支古怪的歌谣。

4

吴晓梅家的木楼飘出酸汤鱼的香气。龙安心在门口犹豫时,二楼传来吴父的吆喝:"上来陪老子喝口酒!"楼梯吱呀作响,拐角处挂着面蒙尘的镜子,照出他沾着草屑的衣领。

阁楼里,吴父正就着油灯擦拭把老式猎枪,石膏腿架在装满稻谷的麻袋上。"三十年前修鼓楼,"他扔过来个竹筒酒杯,"你爹打的榫卯,现在整个黔东南找不出五个人会。"

酒液滑过喉咙时带着灼烧感,龙安心突然想起父亲工具箱里那些刻着奇怪角度的木块。墙上的相框里,年轻时的吴父站在半成品的鼓楼前,身旁那个穿蓝布衫的背影,肩线轮廓与父亲分毫不差。

"当时乡里要拆了建砖楼,"吴父的枪管指向照片,"你爹带着我们连夜把榫卯全换成死扣。"他笑得呛出眼泪,"后来那些干部看着拆不开的梁柱干瞪眼......"

5

深夜的山路被月光洗得发白。龙安心走到自家老屋前的岔路口时,发现门槛上摆着个竹编的小笼,里面两只萤火虫明明灭灭。这是苗家孩子道歉的方式——白天嘲笑他的那个羊角辫女孩躲在香樟树后,银项圈的反光出卖了她。

推开门,手机突然震动。是李明发来的县城工地招工信息,后面跟着串数字:日结180元。窗台上那盆刺梨的倒影在屏幕上摇曳,果实已经泛出熟透的金黄。

他打开衣柜找换洗衣物,最底层压着件褪色的建筑工马甲,反光条上还印着"广州三建"的字样。马甲口袋里掉出张泛黄的相片——林妍站在小蛮腰塔下,背后是珠江新城密集的玻璃幕墙,那些棱角分明的线条如今看来竟像极了父亲画的榫卯结构图。

6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龙安心已经蹲在菜地里间苗。野猪祸害过的菜畦边缘,几株幸存的辣椒苗倔强地挺着。寨子里的广播突然响起,夹杂着电流声的苗语通知后,村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重复:"各家派人去乡里领救灾化肥......"

"汉人不去!"路过的杨老伯朝他喊了嗓子,肩上扛着的锄头闪着冷光。老人走远后,龙安心发现土里埋着半块青砖,上面模糊刻着"忠"字——是文革时期大队部的残骸。

吴晓梅的身影出现在田埂尽头,她今天换了身传统服饰,百褶裙上的几何纹样在走动时像流动的密码。"阿爸让我送这个。"她递来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雷公山白术,治疗跌打损伤的苗药。

"你会修鼓楼那种榫卯吗?"她突然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裙摆上的菱形图案。晨光穿过她的银耳坠,在龙安心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7

午后,龙安心带着斧头上后山找杉木。林间的腐殖质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几处新塌方的黄土裸露着,像大山的伤口。他选中一棵笔直的幼树时,发现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汉字"龙"——是十二岁那年偷偷留下的。

斧头举起时,远处传来芦笙的声音。透过树隙望去,务婆带着群孩子正在梯田边祭祀土地神,青烟笔直地升向天空。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好杉木要选"朝阳不暴晒"的山坡,年轮才长得均匀。

回程路上遇见放牛的阿公。老人眯眼打量他肩上的木料:"做纺车?苗家的纺车要留三道疤,汉人的......"

"修猪圈。"龙安心截住话头。阿公呵呵笑着走远,牛铃铛声惊飞了灌木丛里的野鸡。

8

木工活做到日头西斜。父亲留下的工具在阳光下闪着暗沉的光,刨花卷曲着散发出松脂的清香。龙安心比对着手机里存的鼓楼照片,在木料上画线时,院门突然被推开。

村委会的王主任带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走进来:"省里来的记者,要采访返乡典型!"记者脖子上挂着台单反相机,镜头盖上的LOGO在广州的广告公司见过。

"听说您放弃大城市高薪......"记者的话筒戳过来时,龙安心瞥见吴晓梅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个绣了一半的蝴蝶纹样。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是句苗话。

相机快门声响起的瞬间,龙安心举起刚做好的榫头对准镜头。夕阳给木料镀上金边,那些精确的45度角切口,在取景器里构成完美的几何图形。

"这是什么?"记者好奇地调整焦距。

"房梁关节。"龙安心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远处务婆的古歌,在山谷里荡出奇异的回声,"我父亲教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