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指腹婚”的忧伤
书名:敖包相会的地方 分类:都市 作者:作家8in8wW 更新时间:2024-07-28 10:41:25
被收拢的牛、羊、马群奏起一阵交响曲后卓斯郎(夏营地)的
夜晚进入了安静。古老的草原犹如梦幻般,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显得那么神秘。胡日查蒙古包外边的风力发电机在月光的银辉中赖洋洋地转动,屋里的灯泡像是老媪眯缝眼似地发出微弱的光。
近来胡日查因其儿子图力古尔的婚事而心乱,常常把酒杯放在桌上,是喝非喝地耷拉脑袋愣愣地坐那儿。每当看到父亲这样,图力古尔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及早躲开去守夜。今日他又欲离开,胡日查便叫住,说:“我每次要对你说话,你总是急急忙忙躲开。你先坐下,多少天了,今天可不说不行,我实在憋不住了,”老人像要算总账似地说。
图力古尔没坐下,还是直立在那里,不耐烦地说:“说吧,我听您的指示。”
他故意说“指示”。
胡日查说:“听不听由你。你把这老骨头当成爸呢就听,不当作爸呢,就算我放屁了。”老人接着说,“我不是那么糊涂人,好赖不说当过公社劳动模范。从来没有遭人从背后戳脊梁骨。可是而今不一样了,就是因为你的婚事,我听到不少不三不四的闲话。”
“爸,我早就说过,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好,您别费那个心好了。”
胡日查用手指头敲打桌角,说:“我还活着,当爹的哪有不管儿子婚姻大事的道理!谁都知道达古拉你们俩订的‘指腹婚’,可你今天把人家想撇开就撇开?我向人家咋交代?‘请神容易送神难’啊。我以后咋看人家脸面?人家姑娘以后咋找对象?啊,你说!”胡日查放连珠炮似的一连提出几个问号。
“爸,你这么折磨我,你以为这是疼我吗?”图力古尔惆怅地说。
听儿子这么说,胡日查瞪大眼珠,说:“你说我这不是疼你,那么是在害你呗?我要是强迫给你找了个瞎子、瘸子,那可以说爸害了你。可是达古拉咋啦,她哪方面不如你那乌日嘎啦?”
“爸,你根本不懂当代青年人的心情。”
“当代青年,当代青年,当代青年咋的,也不是一个脑袋两条腿吗?达古拉老实、真诚、勤劳、手巧,长得又漂亮。再说,俗话说‘买驴子要看其蹄子,娶姑娘要看她娘’,达古拉她妈……”
达古拉的母亲孟根花儿年轻时候真是个闭月羞花的美女。她心地善良,对人热情,劳动能干。她与胡日查,一个是生产大队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一个是妇联主任。那时是大集体,他俩是生产队生产劳动的领头人不算,是嘎查文艺活动的组织者。每当逢年过节时青年们组织起来跳东北秧歌,穿街走巷慰问军烈属、劳动模范。此时,胡日查和孟根花儿他俩各拿用红绸子缠绕的镰刀和斧头模型,在秧歌队前头吹口哨领队,精神十足。就这两位年轻人带领全大队青年、妇女搞得轰轰烈烈,热火朝天,令人羡慕。两人相互知人知心,心心相印,谁都说他俩才是最配得上的青梅竹马。可是孟根花儿的母亲硬说要接续老姻亲关系而把她强迫嫁给她娘家一个亲戚的小子。孟根花儿虽然没能如愿与胡日查成亲,但在其嫁到的婆家尽到了当儿媳妇的责任和义务。后不幸她男人英年早逝,孟根花儿撑起一家生活,照样孝顺公公、婆婆,以儿媳妇的礼节照料两位老人至致送终。
今天胡日查把这已说过八百遍的老话又扯开的时候,图力古尔打断他爸没完没了的话题,说:“哎呀爸,各人有各的想法,尤其老年人和年轻人的想法更是不一样!”
“对,我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人不能只顾及自己,还要考虑人家的感受吧。达古拉母女俩一致一心等你,今天你说撇就撇?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马可下,话可不违’啊!”
“说‘话可不违’,可是‘指腹婚’是你们订的,‘违言’两个字按不到我头上。”
“好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这么早就跟老爹分家啦?‘指腹婚、指腹婚’,在过去来说就是法定!”
“那还是过去的事不是?现在是新时代。”
胡日查气得胡子都抖动起来,说:“新时代,新时代,新时代咋的,不能爸变成儿、儿变成爹吧?”
图力古尔“爸!”一声,往下预说什么而没说,转身就出去。他切切感到说多也无济于事。
月亮荧光下的大地显得淡淡,从远处不断传来青蛙的“呱呱”声和蛐蛐的“唧唧”声打破草原夏夜的安静,使人更加烦闷。
图力古尔钻入守夜的篷车,合衣躺下,但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此时,胡日查也没睡,他嘴吊烟袋杆子,心有所思地耷拉着脑袋,时而长吁短叹、仰屋兴嗟。最后,他伸手拿马头琴,拉起了悠扬的长调。马头琴特有的哀恸、悲伤的曲调穿出蒙古包的套脑,飘向远处,高山、河水、旷野、牛羊,草原万物被这动心的声音所伤感。
那一宿胡日查没合眼,一会儿拉琴,一会儿喝酒,边拉便喝,便喝便拉,以坐式迎接了太阳东方腾空。
草原又翻开了新的一页。大地,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轮换着,更替着,百年不变,千年一律,唯有人却渐渐老去。胡日查骑上花蹄子马,在鞍子上侧身坐着,其酒劲尚未醒,晃悠悠地来到了孟根花儿的营地。
此时,孟根花儿头包橘黄色丝巾,腰系纯白色的围裙正在蒙古包前凉棚下熬奶豆腐。胡日查下马,把马拴在庄上。孟根花儿看他走来,便把一模子奶豆腐扣在盖帘上,然后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又以围裙边擦手边迎过去,说:“哎哟,‘喜鹊叫,有好事;猫洗脸,贵客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哥您光临鄙舍了呢?扎,快请快请!”
胡日查真真假假地打了呃逆,说:“不进屋了,就在这儿……想说……想说两句”,他边说边坐到炉灶旁边扣放的牛粪框上。
“咴,那可怎么行呢,您是贵人。”孟根花儿带有讥讽的口味说。
“哎呀老妹,你别老挖苦了,我现在若有耗子洞就想钻进去呢,”胡日查说。
“怎么说这话呢?您是全公社(虽然现在公社已经被取消,但人们还是习惯叫公社)有名的劳动模范,你公子也是全大队团支部书记。您全家正运气十足、飞黄腾达不是?”
胡日查撇开嘴,表示贬低自己,说:“扎扎,‘wuritai hun(蒙古语,意为‘欠债的人’)能受训,wuhugsen hun(死了的人)能撑土’,今天你使劲数落我吧。我总……总不敢见你,不过想来想去,儿媳再丑也得见婆的时候,我就硬着……硬着脸皮过来了。”
听到这儿,孟根花儿马上沉下脸,说:“我说哥呀,你别兜圈子了,咱们敞开窗户说亮话。你是不是为孩子们的事来的?是不是想说‘咱那不顶用的破烂事拉到了吧’?哥哥呀,咱当年为两个孩子订‘指腹婚’的时候是什么个心情?当时我们俩就因老人的干涉而没能成婚,不是想把我们这个拂不去的遗憾在孩子们的身上得以拟补吗?二十年过去了,当年咱那沸腾的情谊难道被呼啸的春风吹散、被瓢泼的秋雨冲没啦?”孟根花儿说着说着,不由悲伤地哽咽起来。
“老妹,这你不是不知道,……”胡日查想往下解释,但还是不好意思怨他图力古尔,歉疚于年轻时候的真诚爱情,脸红到脖子,不由得像乌龟似的把脖子缩了回去。